飞云之上 第8章 客气

林明楷坐的位置是一张抵靠落地玻璃墙的长桌，桌案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某款运动品牌的双肩包。

点的一杯薄荷柠檬水已经喝完了，杯里的冰块融化，氤氲出一片水渍。

他一只手拉出旁边的凳子，示意咏溪坐，另一手利索地抽了两张纸巾，抹干净桌面。

电脑处于休眠状态，屏幕折开，显示的是一张数倍缩小的思维导图。《737下降计划》单独成列，案例呈树状结构分布。描述里附有仪表参数以及PFD（主飞行显示器）数据截图。

咏溪其实看不懂PFD，她仅在实习阶段参观过一次737模拟机的驾驶舱，走马观花一览，只知道这大型机器运转一次要花费好几千。

不过，文字描述足够她了解情况。

她随口一问：“这是在做讲解教案吗？”

林明楷解释：“自用。”

“哦，学霸笔记。”咏溪心里开始狂敲小算盘，“你知道你这样的知识点，放学校打印店，期末一份能卖上20块钱吗？”

林明楷知道，但他从未打算做这种积少成多的小本生意，觉得好笑，小气地说：“我不卖。”

咏溪追问：“那能分享吗？”

林明楷挑眉：“分享给谁？”

咏溪微微笑着说：“我一个朋友。”

朋友自然指的是宋荷艺。

咏溪浅显的认知中，林明楷的私生活风评颇有争议，但工作上，至少是位实力卷王，那他的飞行经验和心得对于小飞而言是难得一求的“秘籍”，或许不至于帮助新飞少走弯路，但起码能警醒他们避免绕行从而瞎耽误功夫。

林明楷怎么也没料到，才第二次见面，她就要从他身上挖走些好处。

“你还挺替她着想的。”

咏溪自是难为情，好在面子够厚，机敏地说：“替飞行着想是我们的工作责任之一。”

林明楷不好糊弄，更不准备让她糊弄：“这是一句客套话吧。”

咏溪笑着看他，佯装怪他较真：“你也可以当字面意思理解嘛。”

她见好就收，拽过他的笔记本，挪到中间位置，再次仔细帮他看了当时空域内的飞行情况。

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同航路进港飞机多，存在潜在冲突，他们班组被动听从指挥，让出了高度层给后机，一度导致延长五边，无法归航。

飞机状态不可预期，这让林明楷完全丧失掌控感，非常难受。

“进近不高兴给解释。”林明楷不卖笔记，卖委屈，“问了装听不见，哎，没办法，只能想想怎么化被动为主动。”

管制有管制的难处，飞行有飞行的苦衷，但怨言过他的嘴被说成了花里胡哨的冷幽默，平添几分需要被安慰的意思。

咏溪神思微动，眼底染了笑意，不过嘴巴不饶人，“行了吧，你们飞行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吃一次亏，就当排排毒。”

她脑子转得快，大致一算，就理解了当时在班管制的意图，又根据ATC的两次调速指令，推算出一个合理间隙，告诉林明楷，机组如果想要有限度地参与到管制调整计划里，该如何做。

林明楷一点就通，反倒是吃惊于咏溪的工作水平。

这其实是一道超纲题，塔台和进近的管制内容区别很大。

林明楷疑惑道：“你对进近的情况也这么了解吗？”

咏溪被问地愣了下，咖啡端到唇边抿一口，生姜粉呛口的辛辣感刺激鼻腔，她皱了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她觉得他在明知故问。

咏溪扭头眼睛盯住林明楷凝了片刻，林明楷的目光不躲不闪。

拐弯抹角不如直白来去，咏溪笑着说：“前男友！从他那里学来的。”

林明楷八风不动：“你记性还挺好。”

咏溪摇摇头：“已经忘了很多。”

“是吗？”林明楷合上笔记本电脑，手指在盖子上敲了两记，“凡事历历在目才糟糕，忘记了也挺好。”

都是聪明人，两人的视线交汇于灯下，一触即分，望向窗外通明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行人，静默而坐。

忽然间停止说话，店里的背景音乐畅快地钻入耳朵。

林明楷依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闲散神态。

咏溪听着歌，开始吃蛋糕。

显而易见的，蛋糕和咖啡根本不合她的口味。

林明楷又问：“不爱吃为什么要点？”

咏溪这回没应他也不看他，坚持的语气说：“今天的蛋糕和咖啡我要自己买，钱我转给你。”

林明楷感知出她情绪的变化，体贴地装不知，“跟我真客气还是假客气？”

“咱俩不熟。”咏溪温和地纠正，“要是我说，吃你一块蛋糕不过分吧，这才该是一句客套话。”

她在划清界限，以合理的逻辑加上完美的解释。

林明楷觉得咏溪有一项技能——在得罪别人之前，先给人顺毛，像呼噜驯服的小动物，让人生不出脾气。

他怀疑她是不是生活中确实养了宠物。

“好啊。”他没有异议。

咏溪稍有怔愣，因他的配合，“那你......方便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吗？”

她大意失荆州，警醒的界线才落笔，自己先迈脚越了过去。

林明楷不愧为表情管理大师，憋住笑意的同时，还能帮她找台阶下，“当然方便，本来飞行机组都很想认识空管，可是没有途径，我这回占了大便宜了。”

说话留三分薄面给对方已经足够令人愉悦，他直接给了七分。

咏溪心中感慨，要是大鳌能进修他语言艺术的三成，她也不至于一天要原谅他八百遍。

林明楷掏出手机，解锁，亮屏递给咏溪。

咏溪直接按开拨号界面，输入自己的手机号，拨去电话，响通一声后挂断。

林明楷拿回手机，笑了，看一眼，晚间八点，他识趣地问：“你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吗？”

咏溪点头：“嗯。”

“那我先走。”

林明楷主动把空间归还，不再做打扰。

他收拾物品动作利索，双肩包背带单挂在肩膀。

咏溪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今天穿着白T牛仔裤，简单清爽的打扮，十分减年龄，简直英俊帅气出了青春气息。

他离开时，穿过一排桌椅，拐去了收银台，站立的位置头顶正好有一束光照在他身上，身体的轮廓被光线模糊，像电影里的虚焦镜头。

咏溪忽然难以抑制地悸动了一下，仿佛看见了曾经旧人的身影。

然而，感觉仅且只有一秒。

林明楷和店员两三句话交谈完，走出光线构图，他又真实鲜活了起来。

截然相反的气质，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林明楷推门而出，大步消失在了咏溪的视线里。

咏溪垂下眼睛，咖啡杯杯口印下了她唇膏的痕迹，日常颜色，浅显的一层，不似三年前，是艳丽的一圈。

避之不理的情感因为回头看，突然汹涌地将她包围了。

咏溪心中遗憾，相爱的结果，竟然是最后一面都没能坐下来好好喝完一杯咖啡。

所以，爱的尽头是什么呢？

她找不出答案。

店里人走人停，渐渐趋于安静，一曲完毕，新的歌曲响起熟悉的前奏。

“你的影子无所不在，

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

落在过去飘向未来，

掉进眼里就流出泪来。”

失去时的伤感是必然会产生的情感，但咏溪轻易不掉眼泪，且就事论事，她选择的分手，实在没资格去哭。

她今天从塔台走过来，坐进店里，已经是反常的表现。

或许真要责怪，只能怪那个该死的郭俊翼多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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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