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途中,宋荷艺陷在副驾驶的座椅中,凹了一个舒服自在的姿势,闲聊的语气和咏溪说着饭局各色人的各色面。她看人的眼力还不错,谈起林明楷时,特意询问咏溪觉得他怎么样。
咏溪开着车,回忆了一下他今晚说话的神态、语气、动作,以及综合起来,他展现出来的气质,轻轻地说:“跟我想得挺不一样的。”
闺蜜俩前几天才在背后嚼人家小话,宋荷艺想咏溪大概事先给他贴了负面标签,便玩笑道:“喂!不能因为他形象好,评价就变正面,你也太看脸了。”
咏溪浅笑说:“美貌也是一种实力嘛!”
宋荷艺哼哼两声,再开口语气也变了,“技术工种吃饭,糊弄不了,实力肯定不差的。你也看出来了吧,今天来的那些个师兄弟,一面捧他的场,一面又忍不住酸他。”
咏溪点头。
宋荷艺明显又掌握了一些信息,“可不服也没办法,谁都卷不过他,都说他随叫随到不请假,甚至飞到现在没调过一次班,调度室拿他当降压药,遇到需要人顶的紧急备份,就找他,他全天候待命。再加上师父是中队长,派他到行政上各种打杂历练,既听话又好用,所以受器重。”
咏溪的面目隐在街灯的暗影处,静静听着,又想到当他听到同事背后那么议论他,他不仅情绪稳定,还特意以小见大地化解尴尬,只觉得很久没见过内心这么自信的人了。
……
这边,酒精麻木了陈敞的神经,一天之后,他的脑回路才跑完全程,慢了一个八拍地觉知出林明楷微妙的反常。
反常在于,一伙人在餐馆门口散了,各回各的车。他跟着林明楷往他车边走,走出去不远,这人多此一举地回了个头。
他抓起手机打给林明楷时,又是凌晨四点多。
三轮车司机最近早班排得多,已经准备赶去上工,这会儿在穿制服。
打领带一只手不方便,他打开免提,将手机随便扔在凳子里。
陈敞没头没尾地说:“我发现你有点不对劲啊。”
“嗯,做好事不留名不是我的风格,劳烦你收拾收拾吧,我怕哪天万一你没了,我都不知道是你臭了,还是你家垃圾臭了,是该叫家政,还是打120。”林明楷对他的生存空间怀抱最毒的恶意。
“家里乱成狗窝,出门立马洁癖,现在年轻人都这样,这叫流行病。”陈敞毫无羞耻心,“啧”一声,“别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喜欢私下请教人了?别跟我说什么都是台面上的客套话!鬼扯!你微信列表里躺着的人是不少,但有能私下里跟你聊两句,关键性别是女的碳基生物吗?”
“没有!”陈敞笃定的语气下结论。
林长老带发修行,一身熏天的寡味儿。
林明楷也是奇怪,“你不睡觉,琢磨我干什么!”
“这个疑惑不解开,我没办法安稳睡觉啊。”陈敞上完厕所,彻底清醒,他不跟林明楷玩旁敲侧击那一套,直接问:“你昨天私下跟那个女管制接触了吧,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林明楷觉得她熟悉又陌生、清晰又模糊,这种复杂的感知甚至有些像网聊奔现,让一直以来耳机里的声音有了长相,让他知道她是她。
不过陈敞这么问,显然不是在问他的看法,而是在打探他对她的想法。他挺无语,好像单身男女没有单独说话的权利,凑在一起就是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懒得搭理。
陈敞也不等他言明,做了一回他的大爹,直接送给他一个警告:“不管你感觉好不好,我都劝你谨慎行事吧。”
林明楷随口问:“为什么?”
“因为你渣啊!”陈敞扬高声调。
“我渣过谁?”
“我艹!”陈敞轻笑一声,“这么快就忘记人家啦!果然是渣男的嘴脸。”
林明楷任他骂不做辩解,毕竟说起来,他第一段闹剧般的恋情还是由陈敞做的中间人。
那个女生是外国语学院的,低他一届,据她称,因为在食堂上下楼梯时,与林明楷几回擦肩而过,觉得他长得帅,想要和他互相了解了解,辗转在飞院打听,打听到了陈敞那里。陈敞自然乐得帮忙递桃花枝。
起初,以陈敞对林明楷的了解,觉得他起码会矜持一下,谁料,这人轻易地答应了,说那就了解了解呗。惹得陈敞拍着他肩膀感叹,青春萌动的年纪,果然连你都按耐不住诱惑了。
随后便在陈敞的安排下,一起聚了个餐。初次见面,女生符合陈敞提前给他描述的印象,校花级别的颜值,大方的谈吐,骄傲的性格。两个人当场当着“红娘”的面互换电话号码,加上微信。
彼时暑假过去,林明楷升大三。按照培养计划,两年顺利完成理论阶段的学习后,他将被派往美国UND航校进行实践飞行训练,也就是一周之后。
女生知道这个消息,特意跑到晨练的队伍里叮嘱,人见不到了,消息记得及时回复啊。
于是,隔着时差、隔着太平洋,感情的培养全靠网聊。
最初的最初,林明楷刚到航校,环境是陌生而新鲜的,又恰好,她对他所处的新环境也感兴趣。话题围绕着航校的衣食住行,总能找到聊天角度。可这种交流更像交换基本信息,情况掌握得差不多后,每天成了女生追问,起床了吗?今天什么课?干什么呢?怎么不回我信息?他回答,起了,高性能,没看见。
林明楷本来心里有期待,和一个女生深入接触会产生怎么样的化学反应,但他很快发现,这种日常关心,于他而言,有和没有毫无区别。
当时,遇到节假日的课余时间,又总有学长开车拉上一众人去“城里”happy,聚餐或喝酒。
女生得知,详细打探,哪位学长?在哪喝酒?聚餐有没有女生啊?
一次两次,三次后,她让他拍张照片发过来看看。
透过那一行文字,林明楷一瞬间看明白了她的内在需求和本质,甚至能够预测出一个未来的相处模式,就是那种一个疑心质问,一个安慰保证,和好之后不久,再对上述步骤进行重复。
于是他不答反问,有女生怎样?没有女生又怎样?
远洋电话稍后打过来,女生抱怨说,我问问怎么了?你至于用这么硬的口气跟我说话吗?
林明楷仍旧不答,只是握着电话想,恋爱到底谈什么呢?这点荷尔蒙的分泌远不如每天操纵赛纳斯,感受侧风、杆力、小坡度倾斜让他神经兴奋。
矛盾真正的爆发,是来年一月的某一天,女生发现给他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再次托人辗转打听,才得知他请假回国了。
回国不与她联系,回国的原因不主动告知,女生大发雷霆。
等到他终于接电话,两个人对峙了一场。
她问,我是不是不配得到你一句通知。
他说,我什么事都必须告诉你吗?
她又问,那你想告诉谁?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他知道她的意思,要他承认她的身份,继而承认“他不主动交代去向”的行为既渣又错。
偏偏他还是那个德行,一句话不说,任由气氛僵持。
骄傲自信的女生自尊受到蔑视,到底气不过,为了撒气,贴吧曝光他的渣男行径——撩骚不承认,还实施冷暴力。
……
“又不是只有出轨的才叫渣男,更多的时候,伤女孩心的是渣的行为。”时隔多年,陈敞再次给他的做法下定义。
“你这个人吧,聪明,独立,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对女孩没有患得患失的得失心,跟你在一块没有安全感——渣!”
“你对人家有兴趣,主动了解,了解后发现不喜欢,果断分手——渣!”
高效地收拾妥当飞行用品,林明楷拎着飞行箱,下电梯至车库,找到车坐进去。
陈敞说的,他一直在听,这时反驳一句:“不接触了解怎么确定自己喜不喜欢?”
陈敞说:“先撩者贱!懂不懂?”
林明楷无言以对,
“不过——!”陈敞故意停顿卖关子,“通过我这几年的大量观察,我想到了一种对付你这种人的办法。”
林明楷安静等他说他的馊主意。
陈敞:“人跟人接触,比拼的就是层次,也就是说,如果碰到的人恰好跟你条件对等,那么你渣的程度就取决于对方智商的高低。你可以让对方主动了解你,让对方看清你这个人的本质,再先一步把你甩了。”
“哈哈哈——!”
林明楷:“……”
他想驳斥,却又觉得损友说的有几分道理,欲言又止半天,嘴边念出一句“继续睡吧,天还没亮”,断了通话。
……
今天的航班配置是三人组,资格教元带新飞机长和三杠副驾。副驾驶好巧是郭俊翼,他是临时被抓飞,见到林明楷笑嘻嘻打招呼。
林明楷遇见他也稍显意外,机组协同准备前,问他,想飞哪一段?
郭俊翼说:“第一段吧,没天气,没难度。”
这次的教元平易近人,故意逗他:“没天气,保不齐有控制。”
郭俊翼赶紧拍拍木桌子:“机长,咱就别咒自己了,影响下一段心情。”
他们还算愉悦地完成所有准备工作,飞机推出,转塔台频率。
林明楷负责通话,“塔台,早上好,申航8821,A滑行。”
咏溪席位守值。
“申航8821,早上好,塔台,滑行经过A、H1,尽快至18L等待点。”
“收到,A、H1,尽快至18L等待点,申航8821。”
严谨的指令,冰冷的复诵。
林明楷断掉无线电通话,心里并没有任何激动的想法。
五分钟后,咏溪在波道叫:“申航8821,塔台。”
林明楷:“申航8821,回答。”
频率里突然陷入安静,林明楷皱眉。
“申航8821,回答。”
五秒后,咏溪问:“申航8821,你听我信号几个?”
林明楷:“五个,申航8821,怎么了?”
咏溪解释:“配合进近那边测试一下频率。”
林明楷暗自送出一口气,有点抱怨地说:“以为突然来了限制呢,害得我们瞎紧张。”
一句无用的闲话,他说完,塔台着急应付其他机组,晾着没理会。
又过了会儿,顺利给了起飞间隔。林明楷听着她下指令的声音透过耳机直接贴进耳朵里,突然好奇,昨天刚坐在一起吃过饭,她会不会在波道里也认出他的声音呢?当认识了他这个人?
……
中午到点撞钟,交接班后,大鳌催着咏溪、成科前往食堂吃饭。
电梯从底层升至顶层,梯门打开,许卓禹站在里面。
大鳌随口称呼了一声师父。咏溪和成科一低头,喊主任。
许卓禹面无表情点头一应,与三人擦身而过。
大鳌挠挠腮帮子,待走出塔台,他懊恼地说:“怎么不提醒我!”
成科冷笑:“你嘴太快。”
他这声喊师父着实不应该。塔台要求称呼上级按照最高职位来,既表示尊敬,又有利于梯度管理。毕竟师徒关系中,难免存在情谊和偏袒。
大鳌长叹一口气,撇了一眼走在他左侧的咏溪,无奈地说:“下意识的习惯,难改!”
咏溪没有理他。
局方食堂刚做过服务升级与调整,扩容面积,整改就餐环境,增加自选餐线,3块钱能吃上一顿鱼肉蛋白丰盛的午饭,简直物美价廉。
但大鳌带徒后,食欲肉眼可见的下降,整个人灵魂像被抽干。
徒弟成长艰难,人有些畏首畏尾,波道发话犹豫含糊,对大鳌的依赖心也很强。
大鳌咬着筷子,忧愁地诉苦:“女孩子是天生胆儿小吗?”
咏溪扒拉着碗里的葱姜蒜,一根一根往外挑,她让他不要发表歧视性言论。
成科翻白眼:“说话前动动脑子,神经再粗一点,人全让你得罪完了。”
大鳌接着自己推翻了他的观点,“也不对。”他看着咏溪,“这不是现成的例子么,师父夸过你胆大心细,学得快,记得牢,平时上模拟机,数你挨骂最少。”
许卓禹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师父,甩脸色挨眼刀,不少人被他吓得瑟瑟发抖。
大鳌拍着脑门认真想了想,“你挨过骂吗?”
咏溪平静地说:“当然。”
成科听闻亦惊讶地抬起头看她。
“什么时候?”大鳌问。
咏溪半真半假:“被掐话筒也伤自尊啊。”
大鳌立马翻白眼,“说你胖还认真喘上了。”
他看着她又把碗里的胡萝卜拨到一边,“嗐”了声,说她再挑下去,碗里真不剩什么吃的了。他让她学学大鹅,邦邦邦吃饭,嗦嗦嗦喝水。
大鳌的真实性格格外跳脱,他说着喝了一口水,仰头嗦了好几口。咏溪被逗地低头笑,成科无语地嫌丢人。
大鹅其实是咏溪的绰号,大鳌特意给她起的。大学时两人才认识没几天,一次见面,大鳌莫名其妙地问,你爸爸是不是姓骆,咏溪一脸呆傻地看着他,反问我爸为什么会姓骆,大鳌下巴一抬,说因为咏鹅啊。
咏溪被他的冷笑话冻得无话可说,大鳌自己得意半天。
互相拌着嘴,嬉闹般吃完饭,三人穿行至航站楼买咖啡。
现代机场修建的就是一座大型商城,店铺林立,昼夜通明。
常去的咖啡店门前,新张贴出店庆海报。
咏溪随意扫了一眼,看见上面用花体字写着,“6月26店庆当日,进店免费领取美式咖啡一杯。”
她愣了愣,突然问:“今天几号?”
大鳌说:“18号啊,怎么了?”
咏溪摇摇头,微笑着想说随便问问。成科心思细腻,反应过来,“26号她工作满五年,该升资质了。”
大鳌没心没肺的,“是吗?要涨工资了,请师兄喝一杯吧。”
成科踹他一脚:“越喝命越苦,去买你的小蛋糕吃吧。”
……
二十六号,咏溪白班。
晚六点交接离岗后,她独自走出航管楼,又来到咖啡店,打算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相较平常,店里今天的客流略有增长,但远没达到拥挤的程度。
服务台点单,她拒绝了热情推销,也没有领取免费的美式咖啡,目的明确地点了一杯姜暖拿铁和一块栗子蛋糕。
光顾次数多了,又佩戴着机场工作证件,店里的员工认得她是熟客,善意提醒,今年栗子蛋糕不在打折名单里,要不要换个口味,改天再来吃。
咏溪笑着说:“原价买吧,今天想吃。”
她打算结账,可将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手机。
估计是下塔台时,只记得锁话筒,忘记取走保管箱里的个人物品了。
她着实不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平常对于自己的马虎也能心平气和地处理。
可现在,她莫名控制不住情绪,眉目间流露出一股窝火的恼意。
但她还是尽量保持住微笑,跟店员说:“不好意思,把单取消了吧,我不要了。”
她掉头要走,身体才转了个小角度,脚步尚没挪动,一道人影自上而下罩住顶光,随即她的肩膀被人抵了一下,力量很轻柔,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冰凉,有穿透力,很好地安抚了她烦躁的情绪。
咏溪疑惑地仰起下巴。
林明楷的右手已经越过她的肩膀,手机付款码展示给店员。
“我来结。”
咏溪愣了下,糟糕的情绪即刻隐藏了,她想阻止,“……不用。”
“请你的。”
店员动作迅速地扫了码,出了单。
咏溪只好接过餐单,跟着林明楷去取餐区等待。
咏溪打招呼:“好巧,你专门来喝咖啡吗?”
林明楷摇头:“不是,我来接人。”
“哦。”咏溪盘算着取了餐,礼貌告别。
林明楷垂下眼皮,觑了她一眼。
她一进门,他就看见她了,正好他当时收整好物品准备离开,起身时,往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她头发潦草地扎着,脖子上全是碎发,不知是不是因为累了,显然心情不好,初见时的温和全然消失。
林明楷沉吟着,就在店员制作好饮品,询问咏溪,打包还是带走时,他想到什么,诚恳的语气商量道:“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我?”咏溪困惑。
林明楷:“嗯。”
“什么问题?”
“关于下降计划。”
林明楷简单总结,他昨天飞回来时,先被进近要求减速,后又接到增速指令,这导致他过航路点后,因为间隔不够下不了高度,偏高位置拉起减速板,后续又因为间隔比较紧张穿过五边时,反切回来才建立了航道。
咏溪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请教飞行问题,哭笑不得:“这算不算加班?”
林明楷一歪头,“局方的传统是讲奉献。”
咏溪无法避免地被他逗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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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