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
陆影安下意识就想反驳,但是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迅速闪了一下,像是扑面而来的一张符纸,把她这只张牙舞爪的小鬼给降了住。
甄亿叶之前是医生,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不再进行手术,但结合现状来看,原因大概率是因为疑似感染艾滋。
她说自己是疑似,窗口期的时间也对得上。
一个医生,被暂时免除一部分工作,尤其还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此时对她而言,医院,很自然会变成下意识要远离的地方。
但是,她是因为什么而感染的呢?
陆影安脑子里闪过好几种感染途径,但要说哪个想法最占上风,她与大部分人们的想法惊人的一致——性。
可是……
陆影安不禁转眼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
她这么冷冰冰的,看起来并不像是个重欲的人啊……
甄亿叶是医生,这些年见过的各色人物不少,自然知道她现在在普罗大众眼里的形象是什么样子——发烂发臭、自甘堕落,是个连踢一脚都怕被沾染了脏东西的瘟神。
所以他们只敢投以冷眼与嘲讽,试图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和避之如蛇蝎的孤立,将他们扼杀在不被提及的深渊。
真是……
本来她还以为,陆影安同其他人不一样呢。
甄亿叶自嘲地笑笑,心说果然,自己就是世界上的蛆虫,是肿瘤,是阴沟里的老鼠,呼出的空气堪比毒气。
她们厌弃她,她同样也嘲笑她们。
“你们难道没有想过,我是一个医生吗?”她用很冰冷的语气说着,普通的语句却泛着无法抵挡的厌恶与排斥,完全是不屑的,夏虫不可语冰一样的厌烦。
陆影安踩住踏板等前面错车,神情也同时凝固住,目光微垂,思考着她的话里的意思。
甄亿叶眼珠气愤地颤动了片刻,无奈地长出口气,仿佛在强迫自己放下高高在上的厌蠢,她把已经咽下肚的解释重新反刍回来,再次给她看自己的右手。
这次没有了纱布的包裹,陆影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右手无名指下方,有一道长约两三公分的伤口,皮肉翻开,鲜红和暗红的血迹晕染在伤口周围,像一朵糜烂的花,妖异地盛开在掌心之上。
“几天前,我在下班路上遇到一起车祸。作为一个医生,我没办法见死不救。”她回忆着,目光变得悠远。
陆影安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所以,这个伤口也是当时留下的?”
“是的。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自己受伤,还是等几个小时后救护车终于上了高架,我帮着把人送到车上,才意识到我的手划破了。”甄亿叶吸气的声音有些颤抖,“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血液里有病毒。”
陆影安开车寻找着医院停车坪里的空位,脸色有点难看,“那,那个人呢?”
“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甄亿叶脸上滑过一抹无法忽视的苍凉。
一瞬间陆影安好像忽然知道了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从何而来。一个活着的生命从自己手底流逝,即使经验再丰富的医生也不免会为此而空一块心。
陆影安听她阐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静静地愣了好久。
甄亿叶抬手在她面前晃晃,耸耸肩安抚道:“很正常的职业暴露罢了,每一个医护人员可能都会经历,即使吃阻断药没事的。”
“……”陆影安把车倒进车位,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
也不知道说来是要来做什么。
她心中重重,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甄亿叶拆了安全带,快速翻出墨镜戴上,问:“你要跟我一块进去吗?”
这句话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没想到陆影安却就此下了台阶。
“一起吧。”她说着,拔了车钥匙,飞快下车绕到另一边帮她开门。
甄亿叶嘴角微动,“耽误你吃饭了陆小姐,等下我请客。”
“叫我名字就行了。”
因为那会儿误解了人,所以现在陆影安简直是芒刺在背,被人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炸毛,垂着眼睛不敢抬头。
甄亿叶心中有些动容,暗道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三观说不定都还没固定,她跟她计较什么呢?
这家医院不是甄亿叶工作的那家,但她还是戴上了口罩,确保旁人认不出自己。
伤口裂开有一段时间了,清洗起来有些困难,当值医生把半瓶药水用了个光,才一抹脑门直起腰。
“哎呦我天,终于好了。”
“辛苦你了。”
甄亿叶疼得声音都在发抖,额头也出了细密的一层冷汗,但自始至终没喊过一句疼。
反倒是一旁的陆影安,看得龇牙咧嘴。
饶是她自诩波澜不惊,这场面也着实难以入目,不自觉就呢喃了一句:“日……”
她和甄亿叶坐得很近,陆影安知道她肯定是听到了的,但对方也只是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陆影安不禁对这个咬碎了牙不喊疼的女人肃然起敬。
鬼知道呢,她竟然觉得自己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摔断肋骨没哭,都不如甄亿叶现在牛。
毕竟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肋骨断了啊!只知道那里青了一块,按一按会疼。
可甄亿叶这不一样啊,这他妈她知道自己在处理伤口啊,而且是全程目睹啊,还恨不能自己上手操作的那种啊!
这尼玛,这在陆影安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自己给自己开颅……
经过一阵鸡飞狗跳——仅限于陆影安自己,甄亿叶带着手上崭新的纱布走出医院。
陆影安忙前忙后把人塞回副驾安顿好,才坐进车里长长松了口气。
“不习惯吧?”甄亿叶淡淡地笑,因为疼痛,本就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更加苍白,“我刚工作的时候也是很不习惯,后来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波澜了。”
陆影安从包里摸出水杯,等水咽下肚,才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医生手艺还行。”甄亿叶翻转手掌打量着成茧的纱布,评价道:“跟我的手艺可以一拼。”
这下陆影安的表情真的是绷不住了,活像大白天看见迷你猛犸象一般精彩纷呈。
“怎么了?”甄亿叶脸上平淡如水,“我说的是实话。”
“……”
陆影安瘪瘪嘴,拧了钥匙点火起步,“咱还是去吃饭吧。”
于是,二人再次踏上翻山越岭前往觅食的道路。
一路无话,直到二人到达餐厅,车厢里才发出一丁点打破沉闷的声音。
甄亿叶的手机响了。
只是她拿起来看了一眼,表情瞬间就冷下去。
陆影安已经下了车,伸着懒腰扭头见她还在车里,不禁好奇,透过车窗隐约看到她屏幕上一个“沈”字。
她撇撇嘴,敲了敲车窗,“不下来吗?”
甄亿叶这才如梦初醒,把手机狠狠塞进包里,转而又摸了口红出来。
陆影安暗嗤,心说女老板不愧是女老板,活的就是精致哈,吃饭之前还得补个口红……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劲——她涂口红归涂口红,拿手指碰眼睛干嘛?
等会,那是在干嘛?拿抽纸?她哭了?
陆影安当即又震惊了!
卧槽,这个神人竟然哭了?
是哭了吧?
是吧……
“嘶。”
陆影安杵在原地,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烤得太热,把CPU都烧了。
好在甄亿叶的自控能力很强,没几秒就重新整理好情绪,下车把卫生纸丢进垃圾桶。
“走吧。”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垂着眼睛与陆影安擦肩而过。
陆影安追上去跟她并排,还是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
甄亿叶目不斜视,只冷冷道:“看我做什么?”
先发制人的故作冷静罢了。
陆影安眨眨眼,一幅挺无辜的样子,“你口红挺好看的。”
“不是什么名贵牌子。”她报了个品牌,“这个好像是叫热吻。”
“哦。”陆影安撩开门帘,随口接着话:“它叫这个名字,应该不掉色吧。”
许是阳光太艳,甄亿叶抬眼看她时,灰扑扑的眼睛竟染上一颗光点,道:“如你所料,她是全系列中唯一一只不脱色的。”
那天吃饭的时候,陆影安和甄亿叶加了微信。
此时对话框里就有一条购物链接,点开是一款口红。陆影安瘫在沙发上,点开链接开始找那支“热吻”。
是很热卖的色号,她点开官图,慵懒地翻看着模特拍的官图。
啧,这试色模特的嘴唇涂出来……
还是甄亿叶的更好看!
这并不是她夸大其词,甄亿叶虽然看起来很冷,但其实她的冷更多是骨子里的气质,五官看起来还是十分柔和的,唇边线相对来说没那么明显,但双唇饱满,非常漂亮。
等等!
她咋对别人的嘴唇记这么清楚?跟个变态似的。
陆影安被这个自我认知震了一下,愣了两秒后翻身扑进抱枕堆里装死。
陆影安啊陆影安,魏拟拟可是才被抢走啊,你这么快就爱上了其他人,这样真的好吗?
可是,如果不爱上一个新的人,又怎么忘记旧人呢?
虽然这个新人有一定的风险,但是,谁也说不定她们会走到哪一步。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
陆影安脑中天人交战,烦的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把过来送水果的家政阿姨吓了一跳。
“我天,安安你可吓死我了。”
“阿姨。”她盘腿坐沙发上,想跟阅历丰富的阿姨咨询一点情感问题。
但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阿姨在她身边坐下来,叉了块西瓜递给她,“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训练不顺心了?跟阿姨说说。”
陆影安就着阿姨的手吃了瓜,犹豫半天,仰面重新躺下。
“没事,就是中午吃多了,有点撑。”
“这都两点多了,还撑啊?”阿姨忙放下水果叉给她揉肚子,“多大人了,还能给自己撑着……”
然而陆影安中午并没有吃太多,揉了两下就不让阿姨再动了,翻身趿上拖鞋往楼上跑,“我换身衣服出去走走。”
阿姨奇怪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四十分钟后,陆影安在某大型商场地下车库停下车,直到锁了车等电梯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子梦幻。
尼玛的她大概真的是疯了,做的事都开始脱离逻辑了……
电梯很久不到,陆影安就逮着电梯按钮一个劲地按,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想法挤出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