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归何处 第11章 唐宫夜宴后

贞观三年阴历腊月十五日（西元630年阳历一月三日）夜晚，在大唐皇宫的一所暖阁内，皇帝李世民以最上等的美酒佳肴款待前来归附的突利可汗与其妻杨絮。宴席上最盛大的一样主菜名叫浑羊殁忽，乃是把一只小鹅除去羽毛与内脏后，腹中塞满糯米与香料，整只塞入一只羊去掉脏腑的腹部内去烧烤。如此烤出来的鹅肉格外腴嫩，可媲美杨絮记忆中江都行宫的炙子鹅。

突利不但爱吃他过去从未吃过的嫩鹅，而且贪杯，酩酊大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于是，李世民指派太监用轿子把突利抬去事先布置好的豪华客房，他自己则徒步送杨絮走向同一间客房。

这是一个大雪初停的月夜。一轮满月洒下了无垠清辉，照亮了宫苑的树木枯枝与石板地面上的积雪，处处散发着莹莹冷光，很有一种冰清玉洁的美感。李世民屏退了左右，单独与杨絮漫步于雪月相映的宫苑中。杨絮感觉恍如跟着他走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

一阵寒沁入骨的夜风吹来，杨絮尽管身穿银狐皮裘，仍不免瑟缩了一下。李世民留意到了，立即把他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脱下来，披到杨絮身上。

如此一来，李世民自己身上就只有一件金黄色龙袍，虽因是冬装而有双层夹棉，在冬夜却仍嫌单薄。杨絮看在眼里，不由得担心李世民穿得不够暖。

于是，杨絮柔声婉辞道：“皇上，这件大氅还是留给皇上自己穿吧！絮儿身上已经有一件皮裘了。”说着，她就要动手把李世民的玄狐大氅从自己的肩头拨开。

“别这样！”李世民一边伸手把他复盖在杨絮身上的玄狐大氅拉拢回去，一边温存劝道：“朕给你添衣，你乖乖穿着就是了。你的皮裘显然不够厚啊！朕刚刚分明看见了你打哆嗦。”

“可是，皇上身上只有一件龙袍---” 杨絮宛转提出了顾虑。

“那无所谓！朕不怕冷。”李世民豪迈说道：“再说，如果我们两人有一人得要受凉，朕会宁愿那是自己，而不是你。”

为什么？杨絮差点脱口而出，却终究问不出口，唯有默默感受着心底泛起的，微妙的甜蜜...

“你的个子像是北方姑娘，却毕竟是在江都出生，天性比较不耐寒。”李世民接下去温言软语说道：“这些年你在塞北度日，想必不太好过。”

这正说中了杨絮的心声，令她顿觉无比贴心，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隔了片刻，才轻声回道：“多谢皇上关怀！”

“你别这么客气！”李世民连忙说道：“你是朕的远房表妹，又是吉儿的亲妹妹，我们等于是一家人。”

“说到二姐，她可还好？”杨絮关切问道：“她那次早产之后，还有没有再生孩子？”

“她不肯再生了。”李世民略带惆怅答道：“她那次早产实在太早了，才七个多月，孩子没能保住，她很伤心，就说已有两个儿子，不如从此喝草药汤避孕。我不想勉强她。”

“这么说，皇上其实还想要二姐再生孩子？”杨絮忍不住问。

“朕希望能跟她生个女儿。”李世民莞尔笑道：“因为隋杨家族专出美女，所以，朕很想要一个母系血缘出自于隋杨家族的女儿。只不过，正如你二姐说的，再生也不见得生女儿。早产而没保住的那个孩子就又是个儿子。因此，朕想想，不再生也无妨。”

此言进入杨絮耳中，直觉李世民是故意强调“隋杨家族专出美女”，而并未特指二姐。那言下之意所隐隐暗示的恭维，令杨絮不禁暗中细细琢磨着，内心别有一番滋味...

李世民见杨絮不语，接着顺口问道：“你呢？现在有几个孩子了？”

“还是只有那一个。”杨絮照实答道：“我跟二姐一样，不打算再生了。”

“你才生了一胎，就不想再生啦？”李世民打趣道：“是不是生头胎的时候太痛了，才不敢再生了呢？”

李世民若有意似无心，提起了杨絮曾在旅途中早产的往事。那是他们俩最接近彼此的一段时光...

“那块印子，应当已经全消了吧？”杨絮轻声反问道。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全天下只有李世民一人听得懂。

“没消。”李世民低声答道：“待会送你到客房门口的时候，可以给你看。”

“怎会这么久了还没消呢？”杨絮叹着气问道，却压抑不住一种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的意味。

“待会再告诉你。”李世民故作神秘微笑道，又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你擅长绘画。明天下午，朕批完奏章以后，可否请你为朕画一张肖像？”

“皇上的圣意，絮儿理当遵从。”杨絮彬彬有礼答道，又自谦道：“只怕絮儿未经名师培训，比不上宫廷画工。”

“你太谦虚了！”李世民潇洒笑着回道：“几年前，你在秦王府用写意手法画的那些肖像，府中上上下下都赞不绝口。朕尤其欣赏你擅于捕捉神采，运笔灵活，不像宫廷画工用工笔细描，虽然画出了所有细节，却往往画得太匠气！坦白说，自从朕登基以来，曾叫宫廷画工画过好几张肖像，都没有一张满意的。”

“皇上的眼光这么高啊！”杨絮忽然间起了调笑的念头，故意诚惶诚恐说道：“那万一，絮儿也画不好，辜负了皇上的期望，那可怎么办？”

李世民被杨絮逗笑了。他顺口促狭笑道：“那很容易办啊！你明天要是画不好，朕就留你在皇宫中，后天重画。后天再画不好呢，朕就再留你。如果你一直都画不好，那么朕就只有留你一辈子了。”

他刻意把“一辈子”这三个字放得特别慢、特别轻，听得杨絮蓦然间一阵惊心动魄！杨絮没有回应，只是垂下了头，默不作声。

李世民眼看活泼的杨絮流露出了罕见的娇羞，不由得顿感一阵怦然心动！就在这时候，两人走到了杨絮这一夜将与突利以及稚子贺逻鹘同住的客房外面的门廊。

两人在客房门口站定了，杨絮就要脱下李世民的玄狐大氅来还给他。然而，李世民挥手阻止道：“等一下！让朕先给你看那个印记。”

话声方落，李世民就以右手卷起复盖左手臂的龙袍长袖，又把左手臂内侧朝上，举到杨絮面前，给她看上面一块赭红色咬痕。

“真的还在！”杨絮脱口惊呼道：“已经过了四年多了，这痕迹竟然还这么深！”

“这痕迹还这么深，是因为，你的咬痕褪色的时候，朕自己咬了上去，重新加深了那块印子。”李世民轻描淡写解释道。

“什么？”杨絮吃了一惊，忍不住讶然问道：“皇上为什么---？”

“朕说过，朕想要留个纪念。”李世民语含感伤答道：“你是朕拜把兄弟的妻子，朕不能纳你入后宫，不能将你二姐与你两人变成朕的娥皇、女英，那就只能留这么一个纪念了。”

杨絮做梦也想不到，李世民会这般大胆表白！她太震撼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杨絮怔忡之间，李世民为她推开了房门，低语道：“你进去吧！朕看着你进去。”

于是，杨絮默默点了点头，向李世民行了一个表示告退的屈身礼，又把李世民的玄狐大氅解下来还给他，就转身走进了客房。李世民替她关上了房门。

客房内灯火通明。杨絮从套房小厅先走到分给贺逻鹘的小房间门口，确定儿子与保姆都睡着了，才转往主卧室。她看见突利仰卧在主卧室的大床上呼呼大睡，忽觉有满腔委屈，当下热泪盈眶，一心恨不得自己从未嫁给突利！

尽管杨絮曾在秦王府见过李世民的姬妾们，也听过二姐埋怨李世民不守停止纳妾的诺言，但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只要自己得以进入李世民的后宫，李世民就不会再添新宠了，那么也就算帮二姐减少一些竞争者。她不确定自己这是打哪来的自信，却就是有这种强烈的直觉！

只不过，这种直觉正不正确，恐怕是永远无从验证了！杨絮一边独自落泪，一边暗自想道：谁叫絮儿早就嫁给了他的拜把兄弟？

为了此生不得归属李世民，杨絮哭了一夜。她几乎彻夜未眠。

次日早晨，突利看见杨絮双眼红肿，不免询问。杨絮仅仅推说没睡好。突利就没再多问了。夫妻俩与独生子静静共用宫女们送来作为早点的乳酪蒸饼、胡麻烘饼夹葱油煎碎羊肉，以及热茶。

这一天恰好是个晴天，可以依照皇帝待客的原定计划，由数名侍卫陪突利到皇家马球场去打马球，把年幼的贺逻鹘也一起带去玩耍，而杨絮则乘轿前往杨淑妃寝宫去探望二姐杨吉。姐妹俩好久不见，自有很多话可谈。直到中午共进午膳时，杨絮才说出了下午要去为皇帝画像。

杨吉听了，淡然回道：“哦？他本来一向不愛让人画像，可是自从当上了皇帝，就变得很热衷让画工画他穿龙袍的样子。”

“二姐夫说，那些画工都画得不好。我怕我也画不好。”杨絮稍显忐忑说道。她仍在二姐面前称呼已是皇帝的李世民为二姐夫，当然是有心要掩饰自己对李世民暗怀的情意。

“你放心！他一定会满意你画的。”杨吉很有把握说道：“即使你不小心画坏了，他也会称赞你画得很好。他对长得漂亮的女人啊，嘴特别甜，绝对不会说出一个难听的字。”

“二姐过奖了！”杨絮赶紧撇清道：“要是二姐夫果真对絮儿格外宽容，那只会是因为他看在二姐的面子上，愛屋及乌。”

“你别这么紧张呀！”杨吉哑然失笑，摇着头回道：“二姐又没疑心你跟他有什么。即使有，二姐也不会介意。他的女人太多了！二姐早就学会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二姐！”杨絮急切说道：“我敢向你发誓，真的没有！”

“好了！”杨吉浅笑道：“二姐是逗你的。你别当真了！”

“二姐没误会就好。”杨絮略带尴尬笑道，总算鬆了一口气。

姐妹俩继续闲聊，直到太监抬轿子来接杨絮去为皇帝画像。在乘轿前往御书房旁边的温室途中，杨絮一颗心一直怦怦乱跳，彷佛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女正要去赴初恋情人的约会...

本书是《末代公主》系列第五部，女主角是大隋末代的淮南公主杨絮，第一男主角是李世民，另两名次要男角是突厥人。连载期间通常定于中国的周五与周日（美国的周四与周六）更新，但本周作者因故提前发出本章。下一章（第十二章）仍按时在中国的周日（美国的周六）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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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唐宫夜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