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年前,自己与乡友联步出游,真可谓年少志满,春风得意,自到了江南,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气满神聚地踏入江南,灰溜溜地赶回北京,想想自己之前的桀骜,刘非自觉可笑,正值春暖花开,坐在船上却没有了之前游江荡湖的兴味,入眼的石桥,不再小巧精美,平拱相宜,反而狭窄小气得很,山塘河两岸的繁庶竟有些拥挤吵闹,刘非落寞地扶了扶额头,垂首之际,没见钱袋子?!环腰一摸,空空如也,忙前后去寻,钱袋子的影儿都没看到。“这下坏了,钱丢了!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刚刚满心忧烦,竟不知钱袋子何时何地丢的,船到了白公桥,该怎么付摆渡钱!难道还要向马姑娘借钱不成,此去相别,本来就够丢脸了,还要伸手向人家借钱!”刘非此刻真想连人带船一起翻在河里···正难堪无地自容之际,突然想起刚刚在阊门外,有个小乞丐撞了自己,难道是被他摸去了?···钱被偷还不足半个时辰,现赶往县衙报案,或许能抓到那个小乞丐。想定刘非忙侧头喊道:“船家~劳烦掉头回去!”
直对阊门的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街,因此处是阊门港区一片,舟车商客辐辏,沿街成市,老百姓习称西中市和东中市,实此街以桥相隔,分为三段,街两边的楼阁重宇市贩繁杂,往来行人众多,是个绝佳的耍宝之地,不过阊门外就是税课司,若是在此处卖艺,肯定会被抓问,且在这条路上是跑不得的,秀秀思量着,人这么多,只能碎步挪移着前进,要想躲避官差,恐怕只有飞檐走壁,若真如此,下一个江洋大盗岂不是自己?无奈舍弃这块流油之地,向北转入一条街巷,行了数刻,出了巷口却别有洞天,这条街与刚刚那条繁华的街巷不同,这边更似一片人间仙境,宁静祥和,多书坊画铺,街两边数米遍植桃树,这个季节桃花含苞待放,娇羞可爱,花苞粉鼓鼓,簇簇拥枝头,俏立在粉墙黛瓦的檐下,只待春风催发,这条街上多是一些红粉青衫,文艺郁郁的气息连秀秀都嗅到了,自己这三教九流的江湖功夫似乎与这里不融,心里愁闷道,“怎么选个卖艺的地方这么难呢!都怪自己顾虑太多,再耽误下去恐怕天都要黑了,难不成今日又要睡破庙?!”
突然感觉自己衣襟一沉,秀秀猛地低头防范,竟是一个浑身是伤的小乞丐跪在她脚下,拉拽她的衣襟,哭着央求道:“哥哥救我!”
秀秀立时将她扶起,见她下身**,脚上连个破鞋子也没有,冻得两腿直抖,胳膊与腿上的淤痕清晰可见,上身罩了个破麻袋,垂下来的麻线沾满泥垢,这大冷的天,泥垢都冻得坚硬如冰,面部灰尘积厚,数道泪痕斑驳,甚是可怜,秀秀蹲下来轻轻擦拭着她两颊的眼泪,灰尘褪去,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冻得微微龟裂。
眼前这孩子触动了自己内心某个柔软脆弱的地方,那些藏在心底的不易艰辛化作一股酸涩涌到喉头,秀秀心疼她道:“别怕~你怎么了?”
小乞丐见她管了闲事,便径直往河沿街跑,一跑三回头,似乎是在引着她进巷子,秀秀跟着进了河沿街,眼见她没走几步便遽然转入一小弄堂不见了,秀秀加紧脚步跟着进入弄堂,七弯八拐地寻着她的影儿到了一个无人之处,小乞丐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秀秀脚下拉着她的衣襟哭道:“哥哥~哥哥~有人抢我的钱,求求你~帮我把钱藏起来!”说完伸出一双龟裂的手,摊开两个手心,有一锭银子和几个铜板。
秀秀忙将她拉起,看看她手上这一笔巨资,再看看她这叫花子的摸样,蹙眉怪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是一个大善人舍给我的,这钱是葬我娘的!”
“谁要抢你的钱?”
那孩子凑到秀秀耳边,低声道:“这一片有几个地头蛇,他们打我···哥哥,你发发善心,救救我!”
秀秀想也没想将钱塞入自己的口袋:“你放心,我帮你,你娘现在哪里?”
秀秀的言行里透露出的温柔果决让小乞丐困惑,小乞丐以为她会像大部分人一样,在自己有求于他时,满身嫌弃地推开自己,啐骂两句,等自己将钱摆在他面前后,他又会抢夺走独吞,她犹疑地看向秀秀,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不仅不像个恶人,还很善良侠义,自己该怎么办?她真的是好人吗?
她怔怔地看着秀秀,不知该当如何,秀秀以为她吓傻了,拍拍小乞丐的肩头安抚道:“有我在,不用怕!你娘在哪里?”
“在县衙!”
从两人所在的河沿街直行,步入清嘉坊、羊肉巷,在吴县直街北街口便是吴县县衙,小乞丐引着秀秀直行,然快到县衙所在的龙兴寺巷时,小乞丐却突然转弯,带着秀秀来到县衙后面的乐圃坊巷,秀秀初来乍到,不识得苏州城内的路,只晓得跟着她走,至乐圃坊巷巷底,小乞丐住足,“哥哥~这里是县衙后门,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便飞似得跑出巷子。
行船至半塘桥,发觉钱袋丢失后折返,因无钱支付摆渡费,刘非便先回了报恩寺,将自己仅剩的两件衣物典押给船夫,生怕那小乞丐偷了钱远走高飞,一路小跑直奔县衙,连状子也来不及写,正欲敲鸣冤鼓,袖子不知被什么扯了一下,鼓槌未敲在鼓面上,倒“咚”一声落在悬鼓架子上,刘非诧异地看向侧身立着的小乞丐,未及开口,小乞丐道:““哥哥~我知道谁偷了你的钱!”
小乞丐似乎认得自己,刘非上下打量着她,心里狐疑眼前这个小乞丐和刚刚那个小乞丐似是一路人:“你认得我?”
“阊门外,我看见那个人偷了你的钱!”
“当时你为什么不说?”
“我怕···”
“你在这里···是等我?”
“嗯!”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哥哥~快些报案吧,不然那人都跑没影了!”
“你跟那人什么关系?”
“他~他们一直欺负我!”
已小半个时辰过去,深巷中的秀秀等得有些不耐烦,垂着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自己的破鞋,脑海突然闪现一个画面,那小乞丐的脚虽没穿鞋,但却不像常年光脚的样子,伸出来的小手虽脏污龟裂,却没什么老茧,手脚一点也不糙,身板虽瘦弱,却还没到皮包骨的地步,不太像个常年流浪的乞丐,难不成她有什么问题?
秀秀心内已有几分疑虑,遂察看周遭环境,前面不远处有几株高大的皂角树,秀秀准备跃上树,暗中窥视形势,正欲往前走,巷子转角处迎面来了四个气势汹汹的捕手,秀秀来不及多想,高喊道:“官差大哥,县衙正门怎么走?”
四名官差两两对视,又觉奇怪,又觉好笑,前来捉拿案犯,不曾想对方不跑还主动问路自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你找县衙正门做甚?”口中虽这么问,四人还是散开,把来路封住,生怕他狡猾逃跑。
“我捡了钱,要上交县太爷呢!”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
“好嘞!”
官差前后各二人,将秀秀夹在中间,带出乐圃坊巷。
看到衙差的那刻,秀秀幡然醒悟,确定自己上当受骗,这几位官差明显是来拿人的,幸亏自己脑子转得快,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她脑中浮现茶摊大妈对她的提醒,怀疑这个小乞丐可能和太湖边上那两个乞丐是一伙的,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能见机行事了,人在江湖,气势不输,秀秀理直气壮进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