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德十六年即公元1521年春
春暖花香,岁稔时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咏苏杭的诗辞不少,包秀秀不大知道,因为她不识得字,没读过书,更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一点也不影响生活,吃穿用行,秀秀就在铺子门口打眼一瞧,欸~明明白白~不知“酒”字,这灵敏的小鼻子却闻得到那百步外穿肠的酒香,看的懂那随风招手的酒旗子,想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用等对方开口“之乎者也”,只看他的穿着打扮,居住的场院宅门,再稍加打听,连他祖宗十八代的字号坟圈子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书本没机会教秀秀的,讨生活却实实在在地教会了她太多东西,圣人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秀秀说“哎呀,怎么那么麻烦~我的拳头说了算”,圣人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秀秀说“萝卜白菜昨天还不是这个价呢,你别想坑我啊”。
秀秀虽不识字,但是有一身的好功夫,武才也是才嘛。刚刚十四岁的她已经游遍了福建,早听说苏杭风光好,吴侬软语勾人醉,园林湖江,水抱山城,琳宫梵宇,夜半钟声,水宿渔火,十里市街繁如昼。秀秀还听说苏杭是江南财富之地,遍地才子佳妇,人人穿绸裹貂,个个钱袋鼓鼓,豪掷千金,凭自己的这一身武艺杂技,那还不得赚翻喽,喜滋滋地憧憬着数钱的样子,率性的她一拍脑袋,便从福建赶山路到杭州,在杭州玩了小半年,又从钱塘搭茶船走江南运河下苏州,在太湖边渡口下了船,一连多日披星戴月辗转搭船,也顾不得梳洗,此刻踩在这茸草杂生的泥土地上,整个人还晃晃悠悠的,欣赏着这太湖美景,寻觅便宜洗手之处,感受着不同的人文风俗,秀秀像个初来乍到的落魄少年郎,对什么都好奇,正是这一股爱玩天真的稚气,让两个居心不良的乞丐瞄上了她。
刚刚立春,太湖堤岸的柳树抽枝,秀秀蹲在水边盥手擦脸,举目眺望,湖中的山岛尘烟与蓝天云雾交相呼应,仿佛蓬莱仙境,湖上船只往来如梭,罱泥的泥船,载客的游船,运货的商船,上贡的官船···船夫交相摇橹,笑声号子声笙琴软语不断,秀秀翘着腿倚坐在柳树旁,惬意地哼着曲儿。这时盯了她半日的两个乞丐从秀秀左右两边包抄上来,俩人观察了秀秀良久,看他不像本地人,一身贫贱打扮,年纪不大,瘦弱矮小,一手就能拎起来吊打的样子,左边乞丐装模作样厉声呵斥她道:“哪来的小叫花子?”
秀秀神思徜徉在这番余音袅袅的太湖佳景里,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瞅了眼立在跟前儿的两个男子,还好意思叫自己是叫花子,也不看看自己啥德性,白了两人一眼道:“走~开!不要影响我的心情!”
右边乞丐指着太湖道:“这太湖里的水,是你随便用的?”
看他这二人的架势,明显是来找茬的,这太湖里的水难道是有主的?就算有主,自己也只是洗了个手,擦了擦脸,又没捞鱼捕虾,这点子水戳你心窝子了?秀秀心内越发不快,这两个人纯属找死,看来这一通拳脚,他们是非吃不可了。
两人看她闷声不语,以为秀秀怕了,更助长了自身的气焰,左乞丐道:“这太湖是皇上爷爷的,里面的任何东西都要先贡给皇帝爷爷,然后是道台老爷,再就是咱们各县的父母官,然后才是包占塘子的,你一个叫花子,还敢用太湖里面的水!”
“你不要吓我?我好害怕?”秀秀佯装害怕,双手交握贴于胸前,“不会砍我的手吧?”
“你交点水税,我们哥俩再帮你通融通融,上边···”右边乞丐手指指天,”兴许放你一马!”
“交多少啊?”
俩乞丐上下打量秀秀,她头顶一破了三五个洞的藤编瓜顶帽,破口处那横斜的丝丝缕缕碎藤条配上脸颊两侧炸起来的毛发,刚刚擦洗的脸蛋上还挂着水滴,胸前袖口膝盖处乌光锃亮的穿了小半年的冬褐,大脚趾时隐时现的破洞鞋,活脱脱一副乞丐的摸样,轻蔑道:“看你也没什么钱,交二钱吧!”
秀秀起身往太湖望了望,摸摸下巴思忖道:“在这太湖里洗个手,就要二钱,那要是在里面洗个澡还不得二两啊!”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看向秀秀:“什么意思?”
“我送二位二两,不用找了!”说完秀秀高抬一脚,朝右边乞丐的屁股用力一踹,只听乞丐“吱哇”一声,像一只腾空跳起的□□,随后太湖边上扑腾起阵阵水花,秀秀看看水中的乞丐,“一两了喔。”
左边的乞丐看着同伴在泥水里挣扎才反应过来,神情凶狠,扑向秀秀,秀秀腾空转身一个旋风踢,一脚踹在乞丐的脸颊上,打得乞丐横肉乱颤,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一头载入水中,秀秀打打手又坐在太湖边赏景哼曲。
两个乞丐在湖中挣扎一会儿,狼狈游上岸,这时周边聚了一众看热闹的人,两个乞丐浑身拖泥带水,一乞丐不服,欲将她提起来按在柳树树干上,秀秀眼见他朝自己衣领伸手,顺势抓住他的手腕一拧,只见乞丐痛地曲膝,顺着手臂被拧的方向侧身泄力,秀秀抬脚踢在他膝盖窝处,他一个腿软,便跪在秀秀面前,另一个乞丐见状,也伸手抓秀秀,秀秀一只手钳制着一个乞丐,也不腾出另一只手去自卫,只一脚踢在他的裆部,疼的他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哎呦”不停,秀秀放开手,站起来,打打手道:“煞~风景!”
两个乞丐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可欺的少年竟然有点本事,又看到岸上一众人指指点点,无奈只能狼狈逃窜。
秀秀被他们甩了一身水渍,低头整理自己的破衣服,“小兄弟,你惹了他们,可要倒霉的~”一个老妇看了半天热闹,等那两个乞丐窜没了影,才敢上前来跟秀秀说话,“来我茶摊喝杯茶吧~”
秀秀打量眼前这个身着粗布麻裙,头裹茶色包巾的老妇,倒是慈眉善目,不像恶人,毫不在乎笑道:“我才不怕呢,他们要来,正好陪他们玩玩儿!”说完秀秀不好意思搓搓手道:“茶我就不喝了,我没钱!”
老妇哪里肯收她的茶钱,这两个乞丐是丐户,跟官府富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仗着背后有所倚仗狐假虎威,老妇见秀秀敢于反抗,不仅佩服她小小年纪勇敢无畏,更欣赏她的功夫,欣佩道:“我看你虽落魄但气度不凡,我在这儿卖了几年茶点了,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少年侠客,这茶哪里是卖你的,是请你喝的。”说完老妇神情落寞,略有担心道:“你今日教训了他们,喝了茶还是快快离了这苏州府为妙,你身手虽好,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还是自保为上,别意气用事!”
秀秀被老妇请进茶摊坐下,老妇给她倒了一碗茶,端来一碟小点心,“这是我自己做的梅糕,过几日江南遍地桃李,他日老婆子若还能与小哥儿见面,一定让你尝尝我做的蜜渍桃脯,芡实糕,李子干~”
看着眼前的茶糕,听着大妈说的那些好吃的,秀秀空咽了三咽,自己并不贪馋,长久以来饥不饱腹的日子,让她从不注重享受,她一直觉得能吃饱就是幸福,第一次见面,难得大妈这样待她好,不仅担心她的安危,还费心为她准备美食。
“大妈,刚刚那两个是什么人啊?”秀秀喝了茶,狼吞虎咽嚼着糕,这几日一直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糕太美味了,外面是松软喷香的米粉,里面夹着酸甜的梅子酱,回味里似乎有一丝儿花香,秀秀一口一个,香的涎水横流。
“他们是这苏州府的丐户,他们的老大是官府委任的丐头。”
“哦~这苏州府的乞丐还有专门的户籍哦~”秀秀还是头一次听说丐户,想起了小人书上的丐帮,穿着破布烂衫,手持打狗棍,一身英雄气概的丐侠,“他们是丐帮里的人?”
“他们跟普通的乞丐不同。”老妇凑近秀秀,压低声音道,“普通乞丐是平民落了难,他们是堕民,你看这码头搬搬抗抗,红白事吹吹打打,抬轿的,庙会上趋吉避邪的,婚仪上的喜娘,都归丐头管呢!”
“丐头是不是丐帮帮主?”
“什么丐帮帮主,这苏州府城的大丐头是城东郭家巷的刀把儿,他可是个人物呢,上应承官府富绅,下管着整个苏州府两县的丐户,通着黑白两道干着无本买卖,你可别惹他。”
“大妈,苏州城什么地方好玩呐,我想找个人多热闹的地方耍耍拳脚,挣点盘缠。”
“金阊银胥,要说苏州游客最多的地方还得是阊门一带,吃穿用行玩,什么都有,阊门外西走枫桥往留园、寒山寺,西北走山塘街到虎丘,阊门内中市大街,可是全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往西北就是桃花坞、文昌寺、五亩园荷池,这几个地方啊,三更息鼓,五更点灯,来苏州的做生意的客商,平日里都去山塘街一带消遣,饮酒品茗,美人助兴,那边多是临河架楼的娼门妓院,一到夜里,到处一片笙琴琵琶,歌语笑声,那些倌人一个个粉熏脂蒸,步摇团扇,倚窗含笑~桃坞和枫桥路一带,是读书人聚集之地,茶肆书铺画坊,琴棋书画对弈不绝···这繁华之地不仅旅客多,艺人伶人更多,戏园子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家,你真要进城,去阊门保管没错!”一口气说了这一通,老妇顿了顿,收起刚刚高涨的情绪,忧心道,“不过,你刚刚得罪了那两个男人,我劝你喝了茶早些离开,你要是去阊门,岂不是只身闯入敌方营寨去,只怕···”
秀秀边吃边听,越听越觉得这大妈似乎读过书,不像是目不识丁的农妇,喝了最后一口茶,擦擦嘴笑道:“大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摆茶摊哦,你家里人呢?”
老妇放下手中的茶壶转身去烧水添柴,秀秀环顾四周,一个客人也没有,泥炉上烧的两个大铜壶均已呼呼冒白汽,老妇还在恍惚地添柴,秀秀察觉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她对自己有所防备,自悔不该探问她的私事,便转移话题道:“大妈,从这里到阊门要多久?”
老妇没有转身,手仍在添柴,声音却稍显失落,“阊门是城西稍北的关口,水陆两门,陆门通车马驴骡,水门通船,你从胥口坐船,沿苏州河一路向东,直达阊门。”
秀秀起身抱拳称谢:“大妈,谢谢你的茶和糕点,等我在苏州城挣了钱,再来看你。”
秀秀感念这位茶摊大妈的善举,只是自己连着数日赶路,钱已经用尽了,别说现在搭船进城,就连这茶钱也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现在最紧要的便是进城找个地方挣点盘缠,一想到要尽快挣钱,秀秀三步并作两步,奔阊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