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晚自习,老师在上面讲一道很复杂的电力结合题。然后从上节课就没来的,在第一排坐着的那个男生终于回来了。
为什么记他那么清楚呢?因为那个男生就是当时提醒我远离霍祎的小男生——星继弦。
但是他没有回座位,而是径直向我和霍祎走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小声说,
“一会儿下课,你和你旁边那个人去找一下班主任。”
然后才坐了回去。
我没太在意,因为数学老师常和我们讨论一些数学题的更简单算法。
可是我错了,大事发生了。
“那个…你俩都去那儿坐好。”
现在是晚自习下学,任课老师都走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于是我们去坐好。
“霍祎,你昨天早上去了操场吗?”
“昨天”,“早上”,“操场”,时间地点过于明确,话题也就变得敏感犀利,我打了个小抖,但霍祎看上去风平浪静。
“嗯老师,我每天跑步。”他的眼神低低的,不看我,也不看老师,盯着地板,又恢复了那种高冷的样子。
“哦…你平时都是几个人到操场啊?就你?还是……”
老师把目光移向我。
“就我和痴泛。”
“每天跑?”
“嗯。”
中年女人神色有些为难,一改平时的严肃作风,她现在犹犹豫豫的。
“那痴泛?你说,你平时早上都和他一起跑步吗?”
我知道,如果我回答“不是”,我和霍祎的感情就会出现裂缝,而如果我回答“是”,那就是骗人,是关于人品。但……
“…嗯,一起。”我小声地说。
她叹了口气,看样子如释重负。
“哎,吓死我了!我就说,我的得意门生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老师,怎么啦?”
我试探地问,可刚出口就后悔了——眼看就要没事了,我却多嘴问了一句。
“害,就是大惊小怪。个别同学跟我举报,说你们昨天在操场,黑灯瞎火的好像是干了点儿……不正当的事!我就说,不应该嘛!”,她笑了笑,“不过我明天还得去查躺监控去,我可不是不信你俩啊!主要是那个学生,他啊也是较真,非得去看,怕我不信他的话!”
操场有摄像头!
我和霍祎对视一眼。
如果去调了摄像头,我们那天的事,种种情景…
我脸刷一下就白了。
我和霍祎最终都紧闭着嘴,谁也没再说话,等到老师把我们从办公室放走。
回去的路上,我对霍祎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的话,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竭尽全力不让它流下来,我的脸或许憋红地像熟烂的苹果。
全世界好像都渐渐离我远去,后悔,懊恼和无力感直冲脑壳——我害怕极了。
要被叫家长吗?妈妈和奶奶知道了怎么办?
霍祎沉默着一直到回到宿舍,到了宿舍他才开口。
“关门。”
我很乱,所以听到命令后忙去关上门。条件反射地,我把受放到开关上要开灯。
“不,别开灯!”
他的气息很乱,在黑暗中狠狠从背后抱住我,二人间的玄关对两个一米八的少年来说太小了,他的前膛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紧紧贴着我的后背。这是夏天的温度,火热,又禁欲于少年。他的鼻息很浓重,像狮子,喷洒在我的后颈上。
“对不起…痴泛……对不起,对不起……”
带着点哭腔,像是在求饶,但更像是一个再次被浸入无力感的海绵的,不知所措的人。
他在害怕。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一直哭到半夜,轻轻的,害怕的,令人心疼的抽泣声,一直回荡在宿舍。
在昏沉的,狭窄的玄关门边,我们都尝到了某种叫“无能为力”的绝望。
那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只是等再睁开眼,沉沉的天空像极了那天。我从床上爬起来,去叫睡在旁边的人起来……
教学楼里,我和霍祎又被叫去办公室,这时是清晨,那儿也没有其他老师,与昨天相比,只是多了三个人——我的妈妈和奶奶,和另一个男人。
“…爸。”
霍祎低着声音叫了一声,听不出语气。
男人看到霍祎时立即带上怒气,但似乎一副碍于人前只好作罢的样子站在那儿,眼神像随时可能扑来生吞人的,大狮子。
“霍祎,你和你家人先出去稍等,我先问痴泛几句话。”
闻声,霍祎看了眼男人,扭头走了出去,男人怒气冲冲,也随之出去了。
办公室里是剩下我,我的家人,老师。
“痴泛,没事,别怕,来。”
班主任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跟老师说实话,你…你是被逼的吗?”
逼?
可以这么说吗?
“我,我们家痴泛很乖啊,一直很乖啊老师,真的!我家痴泛平常在家也是帮我做家务干活,他真的一直很乖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啊!”,我妈带着哭腔说。
“对,对!那同性恋啥的,不兴有哦!”,我奶奶也赶忙掺口。
可是我是同性恋,没有伤害任何人啊?我不明白,从小到大都是妈妈和奶奶带着我,从没见过我家其他男丁,我从不知道去哪了,村里人也谁都不跟我提起。她们两个女人把我送到了大城市,我知道她们很辛苦,奶奶今年快六十岁了还下田干活,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在工厂里年年都是优秀员工,消磨了她所有的青春的模样,只剩仓促——只为我——把我送到大城市学习。
现在她们的儿子是同性恋,或许正面临被停课记过的处境。
“您二位家长先冷静冷静,让痴泛他自己说,监控总不能是骗人的吧!”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等待我的又是一阵难以抉择的困境——两边都不对,而却一定要一边对。
——可这一切,回想都是我先开始的,我先懂了谈恋爱的念头,我先跟踪他去操场跑圈,又告诉他我的感情,每天黏着他问东问西的也是我,那,
霍祎可能…根本不是同性恋呢?他可能只是为了护住我的尊严呢?
但同学们的传言,如果不是关于同性恋的,我真的想不出别的了。
“因,因为…我。”
妈妈的哭声变得强烈起来,奶奶直摇头,说着“果然,果然”,而班主任的脸色多变,看不出是在想什么。
之后的最终,班主任摆了摆手,让我们出去,把霍祎叫了进去。那时我们对了一遍眼神,我却看不懂他,那么恶劣又冷淡的表情表达了什么。
顶楼的办公室是长廊,母亲压不住抽泣,奶奶在一旁,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失望地说,“我就知道…这是传染!这,这是瘟疫……!”我不明所以,但也哭了起来,我们三代人遏制不住,哭了个天荒,无声地相互交流,或失望,或遗憾,或歉意。
霍祎出来了,身后跟着他父亲,和班主任,他这次一眼也没看我,被他父亲领走了,老师走进我,说,“痴泛,你…哎……你还是太傻了。”
班主任看着我们三代人,她说,她任教二十多年,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她还说了些让我大脑发热的事——
比如霍祎承认是我先开始的,承认是我比他的,他似乎,甚至还说了许多更过分的事——反正,说我很贱。
——老师通知我回家休学了。
母亲和奶奶带着我坐上出租车用将近一百块钱的车费,开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甚至有些破的小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