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坠地的声音格外清脆,赵觉山披了一件狐狸袍正要推门而出时,便听身后传来珠钗磕碰的声音,回头看去,是方才瞌睡的丫鬟醒了。
“醒了。”他下意识的声音格外温柔,若放在从前,早已挥鞭而去。
丫鬟愣住了,但还是小心翼翼的起身问道:“少爷,您要去哪?”
“看雪。”
“外面很冷,您会着凉。”
“无碍,去帮我拿灯笼过来。”
丫鬟不敢多问,只是应了声好,就拎了个灯笼去为他推开门。
撑着一把伞走到大雪之中的他,仍由那些冷风灌入肌肤,似乎这样才觉得还活着。
远处房檐已积满厚雪。
由于长期卧床,他瘦了许多,往日衣裳穿着也宽松了。
次日午时,赵夫人醒了。
在得知儿子醒来之后,她打心里开心,但下一刻!脸上起了阴霾。
“小青,去喊顶轿子来。”
小青同是赵家旁系,原是要许配给赵觉安做妾,但由于性子温柔,时常被他打骂不说,还差点被卖去青楼,幸而赵歌棠的出现,才免去一难。
莫不然!十条命也不够活。
赵夫人不是擅长好心的主,留下小青也只是找个撒气对象。
因而,在寒冷的冬天,她一件御寒衣物也没有,只得裹满夏天的薄衣来保暖。
赵夫人明显不悦的呼唤,让她不自控的精神紧绷,轻手轻脚将药碗放下,低着头,弯着腰,及其卑微的走到跟前问道:“太太,外面还下着雪,出去容易着凉。”本是一句体己话,竟让这赵夫人发疯般揪起她冻的通红的耳朵,扯到自己嘴巴跟前,怒说道:“小贱骨头,真以为姓了赵,就把自个儿当主子了,要和老娘平起平坐了?”
“太太,太太,是小青说话不过脑子,小青错了!您大人大量。”本就身子瘦小的人儿,被这五大三粗的赵夫人一扯,就疼的缩成小小一团,甚是可怜。
“滚!”赵夫人大声呵斥,又将人往前一扔,看着趴在地上胆战心惊的人,舒坦的深呼吸一口气,好像得了滋养,嘴角开心的上扬。
待小青走后,她又喊人抬来一面镜子放在自己跟前。镜里蜡黄的脸,眼角的皱纹,耸拉的皮肤,黑白发丝的混杂,不悦的神情又爬上脸颊。还没等她找人撒气时,轿子到了。
小青一进屋,就熟练的为她披上貂皮大衣,戴上绒帽,直将整个身子裹严实,才把人搀进轿去。
雪下的淅淅沥沥,不得不让一个小厮弯着腰,撑着铲子,在轿子面前铲雪开路。
此时此刻,赵觉安正在尘封已久的书房里试图找几本有趣的书来看,好不容易寻得一本西厢记,就被人扰了清净。
“咚咚——”
“进!”
“少爷,太太来了。”
“带去屋里歇着,我待会儿来。”
“少爷,太太说了,让你亲自去接。”
“哎!”赵觉安重重叹了一口气,放下书,就跟着去了。
走在雪中,他白皙的肌肤几乎与雪融为一体,俊美的容颜在锦衣华服的衬托下,非常光彩夺目。
他将帘子掀开,就瞧见赵夫人一脸愁容,“哎呦,哎呦。”的无痛呻吟。
奇的是,这赵夫人长了一对凸鱼眼,脖子也比常人粗一圈,稀疏浅淡的眉毛,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上扬的凤眼,和时常灰暗的眼窝,特别是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极其的尖锐,相比赵夫人多了几分刻薄气的容颜,赵觉安反而是精致中带有圆顿,似男又似女的气质,好在身子修长,高又七尺,不至于混淆了性别,仍能看出这是一位绝丽贵公子。
赵觉安的声音生的极为好听,就算带有怒气的声言,也难听出不悦,“娘,这样冷的天,让儿子去看你就行了,何必跑一趟呢。”说话时,他已将人从轿里搀了出来。
距离赵觉安咫尺之近的小青,颇为胆怯,她的头更低了,腰也更弯了。
她将白色油纸毯小心翼翼的铺在赵夫人脚下,雪水在赵夫人眼里是极肮脏,极不愿意触碰的。
进了赵觉安的暖阁,赵夫人的脸无比阴沉。
只因屋里熏香不是她最爱的橘油香,而是木香。
玄关上的银樽金瓶都换成了陶瓷瓶,软榻上的金丝枕换成塌软舒适的素枕,更不可忍的是,屋角的盆景竹刚翻醒的泥土,一点也不平整,书案上的杂乱摆放的文房四宝,积满灰尘的旧书瘫睡在地,以及赵觉安鞋底沾的雪水,都足以让她爆发一场战争。
忽然,她怒目圆睁!
毫无征兆的冲向正在收拾旧书的小丫鬟,死死拽住她的耳朵,大骂起来!“反了你们了!老娘就病了几天,你们这些小贱骨头,就学会偷懒了!瞧瞧!这是什么!破书烂家什,臭泥脏水,都敢往少爷房里带了!”
本是半大孩子的丫鬟,耳朵被扯的生痛,只晓得哭喊,也不懂如何为自个儿辩解。
“瞧瞧!都给老娘瞧瞧,好好的金窝不住,偏偏要弄成个狗窝来糟践人!快讲!这架子上的银花樽都被你们这些贱骨头弄哪儿去了!小丫头片子些,手脚开始不干净了!”
赵觉安刚脱下淋润的外衫,就听身后一阵吵闹,一转身就见赵夫人气势汹汹的揪着丫鬟耳朵在他房里四处巡视,指桑骂槐。
他生的高大,只向前走了几步,一把将赵夫人拽人耳朵的手挽在自个儿掌心里握着,面带微笑的解释道:“娘,这事不怪她,那些书是儿子放哪里看的,还有那些金花瓶,银花盆,都是儿子让人放到仓库了。”
小丫鬟颇为感激的望了一眼赵觉安,然后识趣的离开了屋子。
“儿子,你刚才说什么?不怪她?!”赵夫人惊讶。
他点头嗯了一下。
赵夫人被他拉到软榻上坐着,“这是初雪雨露泡的毛尖,娘,您先尝尝。”
她抿了几口,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无味。
“您老,总是为了这些下人来气,伤身子,若是真病倒了,得不偿失。”
一番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让赵夫人休停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
赵夫人对他今时今日,所言所行,甚是害怕与失望。
好一会儿,她泪如雨下,以一副要哭抽而去的姿态,倒在赵觉安怀里哭诉道:“娘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让赵歌棠那小贱骨头差点杀了你,就差一点,娘就要和你天人两隔了。”声泪俱下……
赵觉安紧皱着眉头,看着怀里人。
“那天娘看你躺在血里,闭着眼睛,如何叫,也醒不来,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提着满是血的药箱来了又走,整整一个月,娘都没睡过一顿好觉,就盼着老天可怜我,还我儿子回来。那些天,娘多么期盼被刺的人是我。”说到这儿,她有些口干,离了他的怀里,将面前冷却的茶水喝的一干二净,然后抽出手帕,塌着腰身独自垂泪,嘴里还呢喃着,“你是我身上掉的肉,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整整一月,你父亲也没个人影,倒是那窑子里来要钱的人跑了几趟,托人带去的话,也没个回响。你父亲从小就不待见你,还记得你五岁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你父亲为了一个窑姐,竟要赶走我们娘两,还口口声声说,你不是他的种。这些年来,那些流言蜚语,都是一把把尖刀,刺进娘的心里,但娘不怕!就算天下人都嫌弃,都不待见我的安儿,无所谓!只要有娘在,娘就不会嫌弃你,就算你那些表兄们瞧不上你,说你千般坏。只要有娘在,娘都要护着你,爱护你……”赵夫人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她始终将眉眼掩在手帕里,但说了许久,却不见赵觉安有反应,便抬头望去,只见她巨婴般的脆弱孩子,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那一刻她感到了羞辱和失控,一巴掌就朝人扇了过去,突然的破口大骂,“你这不孝子,白眼狼!窝囊废!我为了你,一个月吃不好睡不着,你父亲整日只晓得找窑姐,你倒好,身子好了,活过来了,竟没来看望对你付出一切的亲娘,整日里就倒弄那些破烂!”
窒息,恐怖的窒息朝他扑袭而去。
赵觉安开始头痛欲裂,胃里翻腾,“欧~”他将方才喝的茶水统统吐了出来。
“哈哈哈哈”赵夫人指着他捧腹大笑,“懦夫,和你父亲一样。”
此刻,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传来极其刺耳的声音,“儿子,快来娘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