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了,黄云铺天。山里也不再见万里天蓝,枯枝败叶落地腐烂,崎岖的山路盖了一层深厚的松针被子,蒋莲雾醒来也已有半年有余,从烈夏到寒秋,爬过无数山,淌过无数河,踏破的布鞋扔了五双,穿烂的衣衫换了三套,路过山里农家时,她买了一身羊皮织的袄子,一顶毛毡帽子,一双猪皮靴,一件羊毛袍子。山里的风冷,将她脸颊冻的通红,一条红绳随意捆着干枯发红的黑发,无论从何处看,都不像一位官家小姐,唯有身旁瞻前后顾的侍女勉强能象征身份。
侍女叫珠红,是她父亲从武馆买来的丫鬟,原是戏班子的人,因为一次高跷表演不慎伤了腰,再也无法进行高难度的踩钢索,飞火圈这些表演,便被班主卖给了人贩婆子。珠红身高七尺,体型壮实,长着一张阔嘴和一双细长的眼睛,矮塌的鼻梁,如何瞧,也与漂亮不沾边。贩婆子本要卖去宅子里给那些无子的老爷续房,但样貌粗狂,卖了几个早集,也无人问津,青楼也不收打杂的伙计。一来二去,就被卖去武馆当陪练,日子久了也练就一身拳脚功夫。
出发夜狼之境的前夜,蒋知安正好要为自家爱女找一个会拳脚的保镖,武馆里全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扫眼看去,都找不到合适人选。馆主便将做粗活的珠红喊了过来,穿着一身补丁的破衣裳,拿着扫帚,低着头,胆怯的站在二人面前。
蒋知安瞧她老实的模样,就给了馆主一锭银子,将人买了过来。天寒地冻的夜郎古道,她穿着破烂的露脚尖的草鞋,和短了小半截的棉袄,穿在高大壮实的身上,让她行动拘谨难受。虽如此,她并无嫌意,反而更珍惜人生中第一件绣着红花的袄子。一路走来,她挑柴打水,生火做饭,过浅江时,需要背着蒋莲雾走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遇野兽贼人时,她第一时间冲向前去对抗驱赶。路途艰险,她忠心耿耿,毫无逃跑之意。
蒋知安带了两名刀枪剑戟样样精通的皇家校卫,一路上几人遇见山匪,多是给出官凭,也能无恙而过,少则刀剑见血,亡人一二,方能过路。越近夜郎,山便越高越深,天也越寒,山里凶兽就不断,其中一名校卫就被老虎咬死后叼去了虎穴中,最后尸骨无存。
一座被劈成两半的尖峰,钊了一条垂直而上的石路,上方卧立一座道观。两条粗股麻绳扯成两条直线,悬在石路两旁,四人看向雾中的尽头,勉强瞧见一角屋檐。领头的是校卫,断后的是珠红,四人一股麻绳缠在腰间,拽着路旁的粗绳往上攀岩,山仅有百米之高,但每走一步石阶,都缓慢至极。
一个时辰之后,几人终见道观禁闭的红漆木门。香烛的雾飘扬到云雾中,把林香渐渐吞噬,一声铜钟响起,便是午时。只穿薄薄一身道袍的白发老者,身子矫健的从围墙上跳下,话声气血方足的问几人道:“来者何人。”
他见此人仙风道骨,便笃定是要找之人,恭敬的呈上官凭,报上职名,“在下蒋知安,现职行人专使,特来拜访张天师。”
老者并未接过官凭查验,而是推开红门,望了一眼飞走的麻雀,神情颇是意味深长“哦,原来是朝廷派来的人,请进吧。”
道观仅有一间供奉元始天尊的主堂,一把随意插散的香把,快要燃尽。没有瓜果供奉,除了香雾和道像,观内便无更多屋饰。一只野猫正在元始天尊的掌心里酣睡,院内青苔布满,走在上面很是滑脚。主堂旁边有两间耳室,一间是伙房,一间是卧房。
老道独独带了蒋知安进了主堂,抽了一根陈香递过去,“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话完,老道也上了一柱香,蒋知安未明其意,也学着点香燃香,插入散成花的香根中。他瞧见陶像缺了半张脸,也脱了漆,便说道,“天师,这元始天尊的陶像,少了半张脸。”本以为老道会在意,却听得人无所谓的回道,“一尊像而已,坏了就坏了。到饭点了,叫上那几人来吃点青菜豆腐吧。”老道悠哉悠哉的往陶像后面走去,蒋知安笑了笑,便向院里几人招手。
又是一处院子,但比前院干净许多,几盆红杜鹃开的正艳。一张竹桌,早已盛好了五碗白菜豆腐,五双筷子。
落座前,蒋知安几人先是行了一个拜礼,“多谢天师款待。”
蒋莲雾坐在她父亲身旁,刚端上白菜豆腐,就听老道凌厉的目光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此女,形不合身,真是罕见。”
她愣了一下,连忙垂下眉眼,并不言语。
“天师果真名不虚传,小女半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性情大变,从前心性停长,那次病之后,反而变得灵巧,与常人无异。”
老道点点头,说了一句,“天意”然后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一碗青菜豆腐,三下五除二就横扫一光,“老朽吃完了,几位慢吃。吃完就赶紧下山,天快黑了,山里野兽多。”然后就大袖一挥,飞上屋檐,不见了踪影。
蒋知安刷一下站起身,朝着那道黑影喊上名号,“天师,留步,在下还有要事……”
如此行踪诡秘,行为古怪的老道,让蒋延瓒难以理解,出发之前,皇帝便命他必要拜访此人,但意义为何,却不曾说起,连问题是什么,答案是什么,也无从所知。但竹桌上的五碗白菜豆腐,倒让几人心生敬意。
吃完午饭,几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准备下山。正好下山的石路平坦好走,也不覆枯枝败叶,只是幽深的林木杂草繁密的厉害,像吃人的血口,很是吓人!再有几里路,便是朝廷驻扎兵营的山溪关。蒋莲雾用头巾把脸颊裹的严严实实,生怕一丝寒气窜入身体里呲咬她。下了山,距离山溪关还有一里地时,她觉得肚子胀,想要小解,便让父亲一行人在原地等待自己。她朝半人高的草地走了五十米的距离,便蹲了下去,一股热气升起来,她才觉得肚子舒服了些。
正要离开之时,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她觉得冷,并不好奇,正要离开时,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由于裹得严实,便不知是男女。一发木箭忽然立在她的脚旁,将她吓愣了步子,双手高举着转身看去,一列送亲的队伍正朝她而来。
手执弓箭的少年,失望的朝后面跟来的人喊道,“不是野猪,是个人
蒋莲雾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又听一个婆子大叫大喊起来,“死了,新娘死了!”此话一出,众人乱作一团,纷纷朝轿子围去,她看见轿底流下冒着热气的血,吓得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