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秋归来,陆时安将自己关进雨霖院关了整整半月,闭门不出,茶饭不想。
管事婆婆问:“在外可是受了委屈?我的少公子啊,我可是从未见你这般消沉。”她端来芙蓉糕,瞧见少年闲暇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便打趣:“咦!是谁当初踩这桌上,手叉过腰,信誓旦旦对天起誓,就算委屈了天下人,也绝不委屈自己的?”
竹叶刮落陆时安鼻尖,他摩梭番,又将手枕到头下。
管事婆婆不见反应,收了笑,叹了口气:“时安,究竟是何事过意不去?”
她将陆时安照养长大,盯着他从一个黄口小儿长成如今的风姿卓绝,虽说平日里是闹腾了些,但却不是这般哀苦作态。
如是忆起,往次外出归来他时常挂彩,不是这磕了就是那伤了,这次的伤可是比平时哪次都重,竟不见这傲慢的公子又提刀出去,管事婆婆想破脑袋都想不通。
她又好奇,又担心。
然而陆时安并不打算告诉她。
许是真饿到了,或是芙蓉糕真的香,他指尖一抬,一块乖乖飞起,风刃将其给切成四块小的,一块一块落入他的嘴中。
“时安?”管事婆婆弯下腰,轻语唤他。
吞下一块糕,陆时安眼帘掀起,看她:“婆婆何时这般纠缠不休了?”
见陆时安终于有些反应,她咧开嘴:“莫以为我老婆子看不出来,你有心事!”
“我何时能有心事?”
“有!”她笃定:“老婆子我活到这等岁数,看过的脸面比你吃的米都多,你有没有心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陆时安嘴角一弯,目下依旧平淡:“婆婆说是便是。”
“那可不能就此算了!”她厉目。
陆时安又吞了一块糕点:“婆婆非知道不可?”
管事婆婆点头。
陆时安默了默,忽而坐起,弹开剩下的两块糕点送进盘子,他盯向院里运水的竹筒,喉咙一动,不知从何说起。
那夜他对师妹说完话,看她眼目灼热的光渐渐黯淡,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只知,心中渐起懊悔。
他发誓,那话虽疏离,却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为一个人的好而谈。
等送走师妹,他便又不后悔了。
唯余暗伤空茫。
总觉……缺了什么。
管事婆婆等了半响不见回答,嘿了声,拉回陆时安思绪,他幽幽抬眼:“婆婆,我有一事想不通。”
“嘿!想不通早干嘛去了?老婆子我整日问你时你做什么,把我当空气呢!”
陆时安面无表情,漆黑的瞳孔映入一缕光来。
他道:“婆婆勿气,伤身子呢。”
“哼!”管事婆婆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等着陆时安道来。
少年转移目光,又是一顿静默。
雨霖院翠竹环绕,极少的阳光聚在院中央的水池里,光比斑斓,折映到少年白皙的肌肤上蜿蜒,宛如通透白瓷。
他凝眉微蹙:“婆婆,如果……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不会嫌弃我的人,我愿意为她好,让她远离我这个麻烦,你说,这是对,还是不对?”
管事婆婆一愣,随即嗤笑:“哎哟,我们少公子还能有这舍己为人的时候?”
她玩笑着,老脸却是激动与欣慰。
“怎么?交朋友了?”
陆时安看她:“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你愿意为他好?”
陆时安不答话。
“让老婆子想想。”她故作思考,便又笑道:“是……女儿家?”
陆时安怔忪,“婆婆回我的问题便是。”
管事婆婆不愿,看着长大的小狼崽竟会为一个不是朋友的人暗自神伤半月,她稀奇得紧。
但看陆时安这般态度,想来她也猜对了,不答反问:“后悔让人家远离你了?”
“我不曾后悔!”陆时安立即反驳。
让师妹远离自己,是最正确的决定,问管事婆婆对或是不对,其实,于他而言不过是寻一个合宜的安慰,婆婆从小便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他以为,她这次也会如往日时跟他讲一番道理。
若是半月前他刚回来便这般问,或许管事婆婆当真一如往常与他说道了,只是这回她好奇了半月,就忍不住多嘴。
她怔怔看他:“既不后悔,又何须迷茫?”
“你既做出决定,那便当此事,此情义就此过了,离开便离开罢,若有缘再见,再另说就是。”
她懂得陆时安想要的回答,又道:“事已至此,无需挽留,你说对那也对,你说不对吧,又是为她好,说来说去,老婆子我怎么想都觉是对的。”
陆时安垂眸:“婆婆说的是。”
“所以啊,你可赶紧把这盘芙蓉糕给吃光喽!”
陆时安哼笑出声:“好。”
是夜,他心中坦然,便愿出那雨霖院去,适逢暗夜涌动,明月被云遮去光华,两抹黑影相继从屋顶鬼鬼祟祟飞过。
方向……
他漠然:“生源阁院……”
生源阁院水雾弥漫,夜里无明灯,绿色幽光只消照清一步距离,倒像是数道魔瞳。
他随之飞近,以自身奇术在黑暗中更容易看清周围,他放轻脚步,眼见那两道黑影偷偷摸摸的模样甚是滑稽,便寻了个地儿看他们笑话。
至于石台上的盒子,他亦是无意发现,生源阁院池水效用之大众人知晓,以此,这阁中断不能存放药物法器,陆时安正是疑惑时,远处门外又出现了推门声。
莫非……都是来寻这个盒子?
他腻过一眼,将盒子打开,顿时一滞。
盒子不大,内里的法宝可谓绝缘门极品,有的甚至练了百年之久,这等法宝一般都存放藏典阁顶层,非四峰真人和管事长者不可入,又怎会出现在这?
陆时安翻捣一通,各法器具都有禁制封印,唯独一块归元匙绽放光华,他拿起,那偷入的人讪讪开了口。
陆时安怎么也没想到,这前后进入的人竟不是一伙。
更想不到的是,他竟能在这种地方再次见到东瑶。
“你怎么在这?”他忍不住问。
东瑶懵然一瞬,盯着这张脸有些恍如隔世,为何呢,她想不明白,明明和大师兄也半月没见,她却没有这种感觉。
可这些问题不及她细想,程夕煌先一步将她锁入臂弯下,一把银刀就此架在东瑶喉咙前。
她瞪大眼,不敢动弹,头顶,程夕煌冷声道:“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手滑!”
东瑶瞬间无语,黑线爬满一张小脸,她却很是无奈,想了想,她努力掐自己一把,挤出眼泪:“时安师兄救我!”
眼见东瑶泪珠如雨,眼尾通红,陆时安却不为所动,他就这么静静站在那,幽若的瞳看不出一丝情绪。
觅君子瞧准时机,逮着苏言几步跨到程夕煌一侧,亦是举起那柄长剑放到东瑶肩头:“把东西交出来,不然,你这小师妹可就……”
“可就不保了哈哈哈!”苏言邪笑补话道。
觅君子踹了他一脚,苏言委屈止笑。
东瑶心头又是一沉,她直想反手一挽将剑给掰回去架觅君子脖颈,可现在不行。
她忍。
五人相对,那陆时安却依旧静若禅佛。
幽光浮影,暗雾涌动,无风的阁中渐起水浪拍打回荡之声,空灵如琉璃叮当。
少年静置,蓦然笑了几声,似晴空朗朗。
四人迷惑,正是八目再次相撞之时,无形的利刃划破空气,疾驰一扫而过,觅君子与程夕煌将将躲过,眼角依旧留了条血痕,隐隐作痛。
苏言因着个头矮一截,头顶黑箍裂开,一条紧致的乌发披散落下。
东瑶感受到身后两人的手不断颤抖,听得大师兄倒吸一口凉气,她直盯向陆时安:“师,师兄,时安师兄?”
陆时安收回手,昏暗中,东瑶见他目光迷离,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
“你敢伤我们!”觅君子手中长剑又靠近了几分:“看来你这小师妹也不重要啊!”
“哼,白白嫩嫩的,这肌肤怕是要留疤了!”苏言再次补充。
东瑶和程夕煌撇眼,翻了翻。
大师兄自然会护自己,东瑶安心不惧,可见对面的人没有一丝一毫反应,她心中莫名作痛。
总归,自己也是护过他的,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她不求相报如泉,哪怕一个反应也好,难不成……
东瑶问:“时安师兄当真要弃我于不顾吗?”
不止此刻,还有今后。
听及此,陆时安嘴角动了动,终言道:“瑶瑶师妹,你还没回答师兄,为什么会在这?”
东瑶禁声,一时茫然无措,她脑中有一个回答,唇瓣微动,却始终吐不出来。
程夕煌只当东瑶一时傻了,继而狠厉出言:“这傻弟子也能入内门,呵呵,随便一吓就为我所用!”
“是吗?”陆时安再次一笑,垂眸:“夕煌,我当你和我一样,是一类人,可你更弱些,我便护你,没成想,你还有事瞒着我呢!”
程夕煌:“……!”
东瑶:“!”
陆时安把玩归元匙,又看向觅君子:“你尚可伤她一下试试,她落一滴眼泪,或是一滴血,你的那些小金库小爷一并掀了,当着你的面撒魔窟窿里,你一分子都别想要!”
觅君子:“!?”
苏言:“……??”
关于男女主对对方的感情……
是相看两相疑到情窦初开的怀疑困惑,是从无到有,是双向心动,过程虽慢,可到达那个点后,是对方的最难割舍,是焰火点燃无法熄灭,愈演愈烈。
那时……
有时安的温柔相待,有瑶瑶的暖心理解,两个人吧,像无意黏到一起的麦芽糖,融在一起就是融在一起,即使扯开,也无法彻底割舍……
毕竟,少年少女之间最初的感情,总是热烈且难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美人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