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勉强让自己站立着,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霍行知轻轻扶住她。
恐怕绿袖发现着火的时候,已经无法从前门逃出,只好躲在这个最角落的房间里等待救援。
然而江楼月终归还是来晚了。
纵然绿袖用湿毛巾堵住了门窗的缝隙,阻挡了火势,可是火灾时吸入过量烟灰,哪怕不被火烧到,也会窒息而死。
如果江楼月在场,如果她带绿袖一起去淇乐伯府,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可是没有如果。
江楼月蹲下身子,轻轻触碰绿袖的脸蛋,强忍哭意。
“逝者已矣……节哀。”一个人在她旁边蹲下,温暖宽厚的手掌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
她转过头,冷静而克制地对霍行知说:“我没事。”
江楼月握紧了拳。
她没事,因为她知道悲伤和愤怒都解决不了问题。
她和霍行知遇刺,与博雅斋着火,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如果说两件事之间没有联系,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究竟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江楼月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她原以为自己可以逃脱宿命,原以为这具身体背负的过去,她可以不在意,也不参与。她以为只要自己偏安一隅就可以偷得浮生。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她的盲目和愚蠢造成的后果。
江楼月在心里发誓,从今往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不但要找到害死绿袖的真凶,还要找出杀害她父母兄长的幕后黑手。
既然不能逃避,她要光明正大的活着,她要爬的更高,走得更远。
江楼月最后看了一眼绿袖。
这个她初到异界第一个给她信任、阳光和温暖的小女孩,如今因为她的疏忽,永远沉睡了。
江楼月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她晃了晃,努力挺直身子,等待视力恢复正常。
一个温暖的手扶住她,霍行知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在她身旁说:“别逞强。”
江楼月眨眨眼,感到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
她摇摇头,对霍行知说:“我没事,让大人担心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彻查此事。”霍行知手搭在江楼月肩上,轻声安慰道。
江楼月闻言,双手四合,躬下身对霍行知行了个大礼:“江楼月先谢过霍大人”。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霍行知忍不住说道。
他知道绿袖在江楼月心里的分量。
也许在常人看来,不过是一个丫鬟,再买一个就是了。
然而,这一年来,江楼月和绿袖在京城相依为命,他知道江楼月一直将绿袖视作姐妹。
她已经失去最亲的父母和兄长,如今连情同姐妹的丫鬟也不在人世了,江楼月此刻的心情,霍行知感同身受。
这些年他在深宫里,又何尝不是这样孑然一身。
江楼月半跪在地上,伸出手去想要抱起绿袖。然而哪怕用尽全身力气,江楼月还是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可恶,她的力气为什么这么小,身躯为什么这么薄弱,不但保护不好绿袖,连她的尸首都抱不动。
这样的她,到底用什么来复仇?
“可恶……”江楼月用尽力气,忍了一路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痛恨自己,明明心中的恨意满溢,却仍这样软弱无力。
霍行知默默地蹲下来,从她怀中抱起绿袖冰冷的身躯。
“让我来。”他站了起来。
江楼月沉默地跟在霍行知的身后,慢慢一同走出博雅斋,回头再看一眼这片小小的铺面。
她有一种预感,今日踏出这个门槛,就要告别这个她来到异世之后的第一个家了。
二人走出门外,等在马上的赵承璟蹙眉看着霍行知怀里的绿袖,立马跳下马来,走上前拉住江楼月:“对不起,我的人来晚了一步……”
江楼月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摇头道:“此事并非四爷的错。”
赵承璟略微一怔,讪讪地收回手来,说道:“恐怕江姑娘的身份已经暴露。”
江楼月点点头。
“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江楼月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目光才聚焦到赵承璟脸上:“还未想好。”
她沉吟一番:“我想先安葬了绿袖,再做打算。”
赵承璟点点头:“也好。”
他拉住手里的缰绳,对霍行知点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好好安葬绿袖姑娘,事情办妥后,我在府中等你们。”
他又郑重其事对江楼月道:“姑娘放心,此事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江楼月垂下双目,对赵承璟说道:“多谢四爷。”
赵承璟叫身后的随从为二人留下马匹,对霍行知点点头,随即带着身后的青骑打马离去。
江楼月扶着马上的绿袖,霍行知牵着马,二人缓缓向城外走去。
“我知道一个地方,绿袖姑娘一定会喜欢。”霍行知说道。
江楼月茫然地任由霍行知领着她往前走,丝毫不在意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
她感到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一直以来,对她而言,在大燮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游戏罢了,她在此欢笑流泪,但是时常感到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始终在心底保持着一定的疏离。
毕竟,穿越这种事,小说虽然看得多,但还是未免太离谱了一点。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是不是哪一天她就会从这个梦中醒来?
是以,与人交往,她总是留着三分真心。
但是,绿袖却从一开始,就对她毫无保留。她一直把这份忠诚太视作理所当然了,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回报以同样的真心。
想到那个傻乎乎却从一开始就努力护着自己的小姑娘,江楼月不禁热泪盈眶。
此时此刻,扶着马背上再也不会醒来的绿袖,江楼月忽然意识到,大燮朝的种种经历已经深入骨髓,这就是她切实在经历的人生,不是什么角色扮演游戏。
她身边的人不是npc,他们也有真实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还会因为她的不小心而死于非命。
最重要的是,她也并没有s/l**来挽回错误。
“都怪我……”江楼月嘴里嘟囔着,抬手擦掉自己的泪。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就无法从这个人生全身而退了。
霍行知一直沉默地牵着马走在江楼月旁边。他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强烈地想要守护她,然而,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江楼月感觉好受一点。
他能够给予的也仅仅是沉默的陪伴。
“我们到了。”霍行知停下脚步,轻声说。
江楼月这才回过神来,环视四周,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走出望京城,此处碧水环绕,绿树成荫,不远处一圈低矮的篱墙环绕着一间小草屋。
江楼月诧异地对霍行知扬眉:“这是哪里?”
霍行知将缰绳拴在篱墙外的的拴马石上,指着不远处的小茅屋,说道:“这里是我自己的别院,不常回来,故而也未带你来过。”
说起来,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霍行知拍拍马背,对江楼月指了指院落后面的空地:“这里依山傍水,离望京又不远。绿袖在此处安息,你若想她,也可时常来看望。”
江楼月望了望四周的景象,对霍行知勉强勾了勾嘴角:“多谢大人了。”
他们两个合力在地上一起挖了一个五尺见方的坑洞,霍行知小心翼翼地将绿袖放了进去。
江楼月在四周摘了一束野花,轻轻放在绿袖身旁。
“对不起,”她轻声对绿袖说:“再见。”
一捧捧黄土撒在绿袖身体上,逐渐将她掩埋。
他们为绿袖立了一块小小的无字碑,江楼月对着微微凸起的坟包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一天变故和转折这样多,她感到精疲力竭,想到前几天在六扇门与绿袖愉快话别的时刻,简直恍如隔世。
待到他们安葬好绿袖,天色已经不早了。暮色四合,随着夕阳坠入西山,从山间吹来的清风夹杂着春末的寒意,将江楼月吹得一阵寒战。
霍行知无声地解下背后的披风裹住江楼月,将她搂在怀里。怀中人如此瘦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碎似的,让他心生怜意。
天色已晚,若是此时赶回去望京,恐怕要错过晚膳,二人中午原就没有用餐,此刻虽全无胃口,但若再错过一餐,他怕江楼月支撑不住。
霍行知让江楼月进院内歇息片刻,他去找些吃食来。
院子里有他存的米面和腊肉,霍行知在灶房生了火,又去旁边的小溪里捉了几只活鱼。
江楼月虽然疲惫,但也强打起精神,决意让自己也忙碌起来,才不至于陷入不断的自我怀疑和深深的无力。
待到霍行知将一桌饭菜处理好放上餐桌,才注意到江楼月也已经将屋内打扫干净。
几个月不曾有人住过,原先院落四处落满了灰烬,此刻都窗明几净起来,热饭上桌,冒着袅袅的热气,原本家徒四壁的屋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霍行知不知从哪里的角落找出一壶酒来,为江楼月斟满。
“这一杯,敬九泉之下的绿袖。”江楼月举杯一邀,随即将酒洒向大地。
霍行知也随着她的动作将酒洒下。
随意吃了些东西果腹,江楼月就放下手中的筷箸,只一杯接一杯,无声地饮着杯中酒。
霍行知不由皱眉:“绿袖定不希望姑娘为她如此神伤。”
江楼月自斟自饮:“我晓得。”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让我放纵这一个晚上罢,只这一晚。”
一杯接着一杯,江楼月仗着这个时代的酿酒水平有限,酿出的黄酒度数不高,不一会儿便将一壶黄汤都喝尽肚子里。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人诚不我欺也。江楼月两颊泛红,透过氤氲的光对霍行知说道。
霍行知劝不住她,只好由得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