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孔羲和手心出了一层粘稠的汗,连带着握不住枪。
“吧嗒”,勃朗宁摔在地上,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小巷中。
孔羲和觉得头很疼。不对,有什么不对。她下意识地上前,“方澈……”
“孔寓!”秦泱拉住她,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他是.共.党.!”
“他不是!”孔羲和下意识地反驳。
秦泱没理她。她盯着方澈说:“清潭,清潭镜澈。你的代号,如其人。”
方澈欣慰地笑,“秦泱,你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歉意地看向孔羲和,温柔地笑,似泡沫般一触即碎。“对不起,小寓,让你失望了。”
孔羲和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她挣扎着挣脱秦泱的手,把自己完完全全露出来,面对着方澈。
“为什么?你知道一旦你身份败露,等待你的就只有死亡!”
“因为信仰,因为他们是真正可以救这个国家的人。”方澈温柔的笑没有收回去,但他现在却又加了几分坚定与刚硬,他说:“小寓,我希望你能懂。”
孔羲和哑口无言。她很想说她根本不懂,她不懂为什么方澈要自愿走一条死路。她没什么要说的了,她也再说不出更多的什么来,大部队马上就要赶来,方澈是一定会被捕的,到那时等待他的是比死还痛苦的极刑。
她闭上眼,脸颊有泪划过。
秦泱静静地盯着孔羲和,她注意到她在发抖。
“你知道,你不可能脱身的。”秦泱顿了一下,似是在下什么决定,有些艰难且又犹豫地开口:“我可以让你解脱,在你的副站长带人来之前。”
方澈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好像他知道秦泱放不下孔羲和痛苦似的,他划出一抹干净温和的笑,“麻烦你了。”
孔羲和顿时震惊地看向秦泱,瞪大眼睛把“你疯啦”一句就要脱口而出,连她都知晓方澈被捕后能够带来的价值,秦泱作为上司则更甚,可是现在……现在他却说他可以要一个死人……
孔羲和嚅动了一下嘴唇,最终没有开口。
秦泱没有过多关注孔羲和的动静,她更多的是将自己的视线放在方澈身上,眼中平静,却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在这个动作之后,仿佛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秦泱的脸干脆冷下来,像是在完成处决死刑犯的最后一个流程一样,机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我可以唱首歌吗?”
“你的副站长马上就带人过来了,声音小点。”
方澈轻笑,“我希望这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他开口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他的表情平静如水,声音却又是激昂的。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咬字字正腔圆,很多时候孔羲和都有错觉,他不该是特工甚至军人,方澈应该是学者,毕业于高等院校、温文儒雅如胡适先生般的学者。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秦泱给勃朗宁上膛,天空中有附近教堂的白鸽飞过,孔羲和闻见它们翅膀扇动的自由气息。
“要为真理而斗争……”
“砰。”
孔羲和这一晚没睡着觉,她闭上眼,翻来覆去都是方澈缓缓倒下去的场景。眼神平和,嘴角还有笑。
他会疼吗?在死前也会害怕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后悔?如果他没有……没有……
他明明有大好前途可赴!
门被轻轻扣响,孔羲和揉揉眼角,下床去开门。这个时间点会敲门的只有秦泱。
“你……你想聊聊吗?”
孔羲和摇摇头,走回床上去,倚着床头。秦泱把门关上,拿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她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垂着眼看地面,脸色看起来有一点憔悴,整个人都隐隐散发着一种脆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秦泱,尽管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在她心里,秦泱应该是身处高位不动声色,亦如她们刚见面时的那样,坐得高高的,似笑非笑,一双狭长的眼能看透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就像只走丢了的小狗委委屈屈趴在街面上躲雨,或是个忽然失去家人的稚子。
“我第一次杀人时,也似你这般。”秦泱忽然开口说。孔羲和把视线放在她身上,有些疑惑。她想她们第一次见面,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次。”像是看穿了她想法似的,秦泱道:“那次是我第一次独自任务,但我的第一次任务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嗯。”孔羲和轻轻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秦泱没说下去。孔羲和没管,自顾自地放空。
“孔寓。”秦泱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他……他为什么要选那条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秦泱回答道。
孔羲和想起方澈微笑着、挣扎着塞进自己手心里的那张纸条上的话,别过脸,终是没问出来。
“我爸爸很喜欢他,他评论道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把他当可敬的学长和上司,我念初等学校时就认识他了,他高我四届,很聪明,对谁都温和。他私下不叫我的名,也不叫我的字,他爱叫我‘小寓’,说这是对妹妹的称呼。他总说‘小寓啊,我们作为军人,要为万世开太平’,他的办公桌上还印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条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还是死在我们两个手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中打转。
秦泱哀叹,缓缓地、一寸一寸绕过她肩膀,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拍她的背,似是哄着小小的婴孩。
“你可以把他记在心中,这样他就不会被遗忘了。”她低声道。
早饭时孔父无意中提到方澈,顺口问孔羲和:“最近怎么没见他来找你?”
孔羲和夹菜的手一顿,啪嗒,菜掉在桌子上。
“他死了。”
“死了?”孔父着急道:“怎么死的?病逝?”
“他是.□□.。”
“哦,哦。”孔父不再搭话,饭桌上安静下来。
孔羲和觉得可悲,扔下筷子回房,楼梯被她踩得踏踏作响。
秦泱很尴尬地扒了几口饭,看着两位长辈的表情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伯父伯母,孔寓她就这么个脾气,方澈是她的学长,交情很好,孔寓生气只是带着私人感情……”
“孟存啊。”孔父叫了她的表字打断她,脸上的神情摆明了他并未认真听秦泱的解释。
秦泱闭上嘴,放下饭碗。
“你觉得,我们家孔寓怎么样?”
秦泱眨眨眼,没明白过来。孔父一直盯着她看,秦泱快速地想想:“挺好的,大家闺秀,知识分子,满腔热血……”
“停停停,孔伯父不想听你那些客套话,孔伯父只想知道,你,秦泱认为,孔寓是什么样的人?”
秦泱一时卡住,满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形容词,全部消失不见。她抿了抿嘴,忽然明白孔父的言下之意。她在心里叹口气,天下父母心啊,复又是敬佩,她们在做的事,孔伯父只是默认不说而已,孔羲和还自以为瞒得很好。
秦泱直视着孔父,严肃道:“孔伯父,您知道我大学毕业也很久了,最近我刚收到英国剑桥大学的录取书,我准备去英国深造,想让孔寓跟着我一块去,我们两个能相互照顾着,也离我哥哥那里近。”
孔父点头,“这事你问羲和的意见吧,孩子大了,我们这些老人,也该让你们自己闯了。”
秦泱吃完饭后准备回楼上,孔父叫住她:“孟存啊,东风要来了。”
秦泱躬身,神情坚毅,“我会提醒她和哥哥加衣的。”
孔父满意地笑,“去吧。”
孔羲和正在书桌前看书,秦泱关上门,走近书桌,伸出两根手指捻开封面,“莎——乐——美——?”她拖着老长的调子念出书名。
孔羲和没动。
秦泱揉她的头,“别装模作样了,这本书你一个月前就读完了,当时你还跟我谈读后感,说你讨厌先知约翰呢。”
孔羲和没吭声。
秦泱盯着她半晌,低声道:“孔寓,这个悲伤的故事并不适合你。”
秦泱把书从孔羲和手中抽走,换上另一本书,她要翻开,但是孔羲和用手压住了封皮。
“秦泱,我没事。”她说,声音还有些闷,“我们党派不同,他走了错误的路,注定没好下场。我只是在难过,他明明可以为国尽忠,却这样死了,有些窝囊。”
秦泱下意识想说什么,但她张了口,又闭上,把话吞下去。
孔羲和没有注意到,她低下头,盯着书的封皮,然后站起身把它丢进了书橱角落。
她那是在向方澈告别。秦泱看着孔羲和的毫不犹豫,失神地想,她会记得他吗?日后会记得我么?
孔羲和转过身,看见秦泱在发呆,歪了歪脑袋,“你还有事儿?”
“我来是想提醒你,我们可能会被派到英国重建伦敦站,你赶紧想好,怎么跟你父亲解释。”
孔羲和顿了一下,“啥?”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复兴社情报员踆乌接令,赴英国重建伦敦站。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孔羲和接到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录取书。
收拾行李那天,孔夫人拉着孔羲和叮嘱,絮絮叨叨的,听得孔羲和灵耳朵生茧子。倒是孔夫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孔羲和只能温声哄她,秦泱在旁边很温和地笑,说:“伯母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我哥也会时不时过来看我们。”
出发的前一夜,孔羲和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月,南京和现在一样热,夏夜星空和现在一样灿烂,她遇见了秦泱,那双狭长的眸子弯下来像一轮月牙儿。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司机王叔开车送他们。孔夫人站在大门前又红了眼眶,孔先生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摆手,“去吧。”
孔羲和上车前又看了一眼孔宅,古老的宅院屹立在这里,风吹雨打都不动。
这是孔羲和记忆中对这宅子的最后一眼。很多年后她再回来,它早已倒在炮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