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儿晚上不睡觉,半夜里做什么呢?”
许适晚上没睡好,托了梦的福,她到现在还迷迷糊糊,闻言叼着根油条一脸无辜地看过去,“怎么了?”油条长了些,随着她动而晃晃悠悠,下嘴唇到下巴上都或多或少沾了油。
周亭筠抽张纸顺手捏着许适的下巴擦,“大概三四点,你抱着手机在看,看什么呢?”
“有吗……”许适没记起来自己有干过这事,梦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既然周亭筠说有,她便算了算时间,凌晨四点多,刚好是自己醒来的时间。
哦,那便是真的有了。
许适咬下一口油条,就着周亭筠早上现榨的新鲜豆浆喝一口,豆子放太多,有点苦了。
“可能是刚醒来刷了会儿微博。”话音一转,“诶,你怎么知道我醒着,你也醒了?”
周亭筠没理她的揶揄,没好气道:“被你翻身的动静弄醒的,整夜都忙着给你盖被子。”
许适摸摸鼻子,她不清楚自己的睡姿,不过周亭筠说有,那便是有吧。她不敢再说话,三两口赶紧吃完饭,“我好了,走吧?”
周亭筠看一眼时间,早上六点五十,赶在八点许适上课前完全能赶过去。虽然时间还充裕,不过今天毕竟是夏令营开课第一天,早点去也能提早占个位置。
许适一路上都在打哈欠,周亭筠给她一粒口香糖,许适接过吃了,口齿不清说:“中午我在学校就好,刚好能回宿舍睡一会,下午我直接坐地铁回家,你不用接我了。”
周亭筠应一声,问:“你行么?身上装零钱没?看看钥匙,到时候可别站在家门口眼巴巴。”
许适拍了拍口袋,“都在呢,放心吧。”
车停在离教室近一些的西门,早上七点一刻,门口已经排了游客。许适隔着窗户看过去,“他们也太早了点吧!幸好我高考前有你,要不然也得待在这里眼巴巴排队,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周亭筠笑一下,“快去吧,别迟到。”
许适拎了书包带子,“你现在就像是送我去幼儿园的家长一样。”她看一下玻璃,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看不见车内,许适踌躇一下,“你过来一点。”
周亭筠听话地把身子往前凑一点,心里大概也知道许适想做什么。
许适呼吸一下,快速地凑过去压着周亭筠的唇角吻一下,脸有些红,“Bye~”说完就开车门。
周亭筠脸上的笑意明显了些,“晚上见。”
……
孔羲和比平常提前一小时回家,原因无它,剧院里死了个人而已。在这种战乱年代,人命如草芥,战场上的士兵们整队整队往上填都没见哪位大人物眨一下眼睛,更何况死的还是这种人。
死的人她认识,生前在国民政府内任职,担个不大不小的官。不过她听闻此人当年是从东北过来的,九一八时跑的比兔子还快。
再往前追溯一下,他曾在张大帅手下当官,皇姑屯事件后火速把自己的亲妹妹嫁给关东军一个歪瓜裂枣似的高级军官。也不知道这种人是往总统府内塞了多少条小黄鱼才买到的官。
孔羲和混在人群中看脚下的尸体,暗杀者干净利落,在脖子主动脉上划了一刀,血喷了大概有三尺高,在脚下铺了一摊,那人就躺在其中。
啧,真惨。
孔羲和冷眼看着他,汉奸走狗,活该!
她从人群中退出去,家里的司机从楼下噔噔蹬跑上来,脑门上跑出一层密密的汗,看见她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小姐您没事就好,这里等会儿就要被封锁了,您别继续……”
“哎,好,我们就走。”孔羲和应一声,知道司机想说什么:您别继续待在这里给您父亲添麻烦。无非就是这句。
孔羲和跟在他身后走,在一楼跟冲进来的警察擦肩而过。
“等我一下。”走出门时孔羲和忽然想起什么,重新跑回剧院。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提了个袋子,“同学送的礼物,差点忘记。”
司机为她打开车门,孔羲和从车窗往外望,军警围成一片,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车子缓缓驶出,孔羲和叹口气,也不知那位爱国的暗杀者怎么样了。
孔家大宅坐落在南京城最好的地段,是座中西结合的小洋楼。司机把车停在院门外,院里的草坪刚刚浇过水,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湿润的青草香混着泥土的味道。
外墙有爬山虎顺着墙往上爬,深绿色的藤蔓在南京毒辣的夏日阳光下病殃殃地依在墙上,平白给这座宅子添了几分年代感,实际上它还正值壮年。
孔羲和忽然显得有些焦躁,转身问司机:“我爸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了,正在招待客人。”
孔羲和转身就往后门走:“王叔,我从后门进,你别告诉我爸啊。”她示意手中的袋子。
司机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于孔羲和而言同长辈也没什么差别。司机了然:“是男同学?”
孔羲和笑的尴尬,“王叔要保密哈!”
孔羲和绕着围墙从后门溜进后园,孔家后园一般很少有人经过。她沿着青石板走,一直走到尽头角落,这儿有由一棵老树和大团牡丹掩出的一片隐蔽角落。
孔羲和从袋子里掏出一件衣物来,是一件白衬衣,上面用丝线绣着图案花纹,做工精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只可惜上面染了大团红色,从腰部往上都沾了红色液体,有些已经干涸成了暗红。
孔羲和掏出刚刚在车后座空隙里顺的老爷子私藏的打火机,面无表情地用两根手指拎起衣领。
真可惜,她想。上海法租界裁缝店新出的款式还是挺贵的。
她按开打火机,点燃衬衣,看着它慢慢在火焰中燃烧。
“你在做什么?”
孔羲和吓得一哆嗦,衬衣从手中脱离,她没管,只是条件反射地往声源地看。老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个人,白衣西裤,居然是个女人。
女人跳下来看看正在地上燃烧的衬衣,狭长的眸子眯了眯,意味深长地看孔羲和。
孔羲和低头看白衬衣,血迹已经被烧掉了,剩余的面料在火光中翻腾。她眼中映着火光,想起在剧院中有女人穿这件白衣,在纸醉金迷中冲她撩人地笑,笑意不及眼底。
“这位想必就是孔家小姐孔寓了?我叫秦泱,从上海来。”女人的嗓音还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不过她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原本的清润被压成了低沉,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个女人她是见过的。孔羲和抬头看自我介绍的女人,优雅得体的笑容,白衣领带一丝不苟,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颗,脖颈下动脉血液汨汨流动,禁欲气息浓重,就好像是西方宗教画中的那些圣人一样。
孔羲和脑子一冲动,说了句挑衅的话:“你的伤口不疼么?”
秦泱愣了一下,笑意一点一点收回去,盯着孔羲和。
孔羲和感觉到寒意,本能地避开秦泱的视线,低下头去看正烧得欢腾的白衬衣。
秦泱在打量自己。目光如毒蛇,一点一寸,从额头,沿着鼻梁,到下颌。她在颈上停留,孔羲和想起被杀的汉奸走狗,颈上轻轻一刀,动脉破裂,血能喷三尺高,神仙都救不回来。
她不敢的。孔羲和对自己说,这里是孔家,父亲为党国鞠躬尽瘁,她们是同胞,她不会的。
孔羲和觉得秦泱会杀了自己,因为自己找死。
秦泱轻轻笑:“你知道了啊。”
她的笑如三月春风,和煦,又带着冬雪消融后的透骨寒意。
“不,不如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人的确……”
“我不想听!”孔羲和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瑟瑟发抖,她知道此刻只有镇定下来才有活路,“你做什么与我无关,我带衬衣只是出于同胞之情,那人是汉奸走狗,国民政府因为利益放任或是暗杀,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而已。”
秦泱沉默良久,道:“我不杀同胞。”
秦泱转身走,孔羲和觉得自己腿软,撑住墙慢慢滑下去。那件白衬衣终于燃成了灰烬,在地上留下一团黑印,像这个国家一样,混混沌沌的,满眼是黑。
她又坐了片刻才往宅子里走,腿还是有些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父亲正坐在客厅里招待客人,孔羲和远远就闻见自家珍藏的碧螺春氤氲在空气中,散发出勾人的香气。
秦泱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捧一盏茶慢慢品。孔羲和气地牙痒痒,这个混蛋!
父亲看见她愣在门口,冲她招手:“快进来。”又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对,“腿怎么了?”
“哦,回家时好心喂了只狗,结果被咬了。”孔羲和面无表情道。
父亲闻言皱眉,“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往外跑。腿怎么样,找医生看过了吗?”
“看了,没事。”孔羲和说。
父亲这才放下心来,向她介绍客人,“这位是从上海来的秦伯伯,两家是世交了。叫人。”
孔羲和站起身,乖乖问好。秦伯伯和父亲差不多年纪,面容慈祥,和颜悦色。
父亲又介绍旁边的年轻女人,“这是你秦伯伯的长女,秦泱。”
秦泱西装革履地起身,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向她淡笑,就像是留欧回国后的进步女性。
哦,想起来了。这就是她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家。前几天还听爹妈说过,说是上海大家,家里做生意的,年龄差不多,又知根知底的,相貌还英俊。
孔羲和当时没反对,她妈说小伙子不错。现在?呵呵。
母亲你知道你那知根知底的女婿家长女不是姓共就是姓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