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孔羲和提前离席去温书,起身时正好看见对面的秦泱不着痕迹地低头蹙眉,不用筷子的那只手在桌底下无意识地捂着腹部。
孔羲和顿时幸灾乐祸地瞪她一眼:活该,让你装!
秦泱没看她,面色正常地夹菜,孔羲和看见她的手细微地抖了抖,她的眼睛里有一丝脆弱,眸子湿漉漉地泛着水光,是意识稍微涣散的表现。
孔羲和哒哒哒跑上楼,一口气跑回房间,锁了门扑到床上,拧开床边小木柜上摆着的台灯,随手从书柜上抽了本莎士比亚来看。
孔家紧跟着潮流走,家中装潢均为西式,花大钱请了洋人最好的设计师来设计,拿出去同上海法租界的公馆没什么差别。
孔羲和的房间在二楼中间,隔了一个小书房再过去就是客房,今晚被秦泱征用。
看了一会儿,她听见门外有很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微弱的、轻不可闻。
她快要撑不住了。
孔羲和叹气,觉得自己还是心太软。此刻小胡子的莎士比亚哪怕词藻再华丽,搁在孔羲和眼里也尽是些圈圈绕绕。书是看不下去了,她扔下书,提了药箱出门。
秦泱的房门没锁,只是堪堪关上,孔羲和没敲门直接推开,秦泱坐在床边半倚着床头看书,看见是她时,手从枕头下抽出来。那个角度,刚好是一个握枪姿势。
孔羲和没做多大反应,她反手关了门,小皮鞋踩在木地板上清脆作响。
“把衣服脱了。”孔羲和板着脸说。
秦泱没说话,被书遮掉半张脸后露出的只有高挑起的眉毛。孔羲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脸微微泛红,后而反应过来两人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板起脸不再开口,直直盯着对方,态度不言而喻。秦泱放下书,乖乖脱衣服。
孔羲和把药箱放在桌子上,瞧见秦泱居然也抽了书柜上的莎士比亚。这本十四行诗的封面上印着一句节选:
“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
纵皱纹满脸——你这黄金的岁月。
但是你活着若不愿被人惦记,
就独自死去,你的肖像和你一起。”
秦泱脱了衣服,露出的是里衣和常年被白衬衣包裹下白皙又光滑的肌肤。
有里衣在,伤口根本看不见,但是对方一脱衣服后就能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秦泱朝着孔羲和看了一眼,孔羲和的视线放在她身体上。秦泱好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慢慢地将里衣边缘轻轻地卷了上去。
常年训练的军人体格,不是很壮但是充满力量,还有几处早已痊愈的伤疤痕迹。
她腹部被绷带缠住的伤口已经开始再次渗血。秦泱卷了里衣上去又解绷带,孔羲和看着被草草包扎的伤口,绯腹道这么丑的包扎,一定是出自蓝衣社之手。
她的伤口比孔羲和预料的还要严重,腹部是枪伤,子弹已经被取出,但因包扎仓促没有及时治疗,伤口边缘已经有些感染。孔羲和摸她的额头,秦泱躲了一下,孔羲和执意把手伸过去,低烧。
秦泱也知道她自己的状况,在一番动作后她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这让她懊恼地抿住了唇。
孔羲和犹豫了一下,“你等着。”
她跑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一块活动的木地板下面取出一个上锁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小瓶药,又跑回到秦泱的房间。
秦泱低头靠在床头,听见动静后重新抬起头,待到看见她手中的药后便再次眯起她那双狭长妖媚的眼:“磺胺?”
秦泱又笑起来,“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我父亲是中央要员,家里有一点储藏也是正常的吧。身逢乱世,我就不信你们家没有储备。”
孔羲和给她上药,手法熟练。秦泱垂眼看她上药,在即将完成时,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脖子。
毫不意外,孔羲和在她手下瑟瑟发抖。
死亡啊,你令达官贵人们都避之不及。
秦泱冷笑着松手,孔羲和猛地退开好几步,弯下腰痛苦地咳嗽。
“你知道就凭你刚才的手法,我就可以怀疑你是.共.党.,把你抓进监狱里严刑拷问。”
孔羲和捂着脖子抬头,眼中有眼泪,却倔强地忍着不流出来,还不服输地瞪她:“我爸爸是中央要员,我怎么可能是.□□.?!我们学校曾经组织去战地医院慰军,我是那时候学的包扎技术!”
顿了好几秒,理智和教养都告诉她她现在应该道歉。秦泱照做,还多加了张歉意的面部表情:“对不起。”
孔羲和哼了一声,依旧瞪着她,胸口不住起伏。
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般地,秦泱在这双根本不算威胁的鹿眼的瞪视下居然又一次服了软,破天荒地对孔羲和多解释了两句:“时局动荡,职责所在,我刚才确实冲动了一点。看在你我两家是未来亲家的份上,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孔羲和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简短的、带着莫大嫌弃的哼声,“看在你认错态度不错的份上。”她说着,才终于上前给秦泱缠绷带,末了在打结时故意打成蝴蝶结,秦泱只有苦笑。
“……谢谢。”秦泱最后低声说。
民国二十二年六月,马占山抵沪。
八月一日,马占山在沪公布仅收到捐款一百七十一万元。
全国哗然。
民国二十年年底时全国各地群众自动捐钱捐物,支援黑龙江省抗战。
孔家当年捐了很多钱,孔羲和学校也组织捐钱,孔羲和把自己平时省下来的零用钱全捐了出去,甚至想要效仿上海、哈尔滨等地的青年学生投笔从戎,组织“援马抗日团”,参加抗日队伍。幸而她身处南京,也幸而被孔父拦住。
“胡闹!”
“我怎么是胡闹?从小您就教导我要以国家为重,您不让我去参军打仗,可现在马将军在我的故乡抗日,我的同学和同龄学生也都在抗日,凭什么我不行?”
“我、我不许你去!”
孔羲和当然没去成,收拾行李时被孔父抓住,当场就被送到他在北平的好友乐达义家。孔羲和在北平住了两个月,天天往北平各大中学跑,倒是和乐倩文混得很熟,乐倩文当时还在上中学,日后钟情于燕大。
孔羲和跟着她去过一次燕大,主校园在燕园那一片,风景挺美,伙食也好,不过孔羲和不喜欢。
燕大当时校长是司徒雷登,劳苦功高,一手建立燕京大学,就连后边从清华园西边买的那块校地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孔羲和不能理解他的办学理念,她觉得学生是国家的未来,校园不该跟政治扯上联系。
燕大东边的清华才更对她的胃口。
孔羲和还在南京时就听说过清华了,地势优良,建筑宏达,图书设备充足,经费宽裕;更重要的是大师云集,具少年峥嵘、奋发有为之气。
民国二十一年,一直关注清华园的孔羲和拿到几段演讲稿,时任清华校长的梅贻琦说:“思想要独立,态度要谦虚,不要盲从,不要躁进。”
孔羲和觉得他说的挺好。
乐倩文倒是不能苟同,她觉得司徒雷登先生和燕大才是中国学生的出路。国家已至如此地步,更应由学生出头,让政治、让军队、让学界、让全中国都灌入新鲜血液,只有如此,中国才是中国人的中国。
最后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打赌等各自入校后再来比试。
孔羲和在北平待了拢共没多长时间。等这股学生爱国浪潮慢慢消下去后,她就得重回南京,孔家在南京最好的饭店金陵春设宴洗尘,孔羲和心里装着事,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后来发现自己的预料没错。
没多久后曝光马将军在沪公布的捐款数和民国二十年的两千万元相差甚远,上面震惊,孔父早已被架空,听说后只是抽烟沉默。
孔羲和在房间里关了一天一夜,她一会儿想起秦泱,想起那个穿白衣轻笑的女人;一会儿又想起乐倩文明媚的犹如夏日阳光的笑容;还有小时候的她自己,小小的人儿,冻得脸蛋耳朵都通红,在结了冰的黑龙江上溜冰,东北的广袤土壤就踏踏实实地踩在她脚下。
孔羲和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哭,“党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