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辛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尽管她看起来符合自己所在星球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温柔和顺,缺乏攻击性。
但这一切印象,早在她将自己的配偶送进监狱时终结。
她的家庭和社会赋予她贤良淑德等一切柔软特质,却没有磨去她身上的尖刺,让她在无法忍受势利而又刻薄的丈夫之后,选择成为一条剧毒的蛇,将毒液深入丈夫的产业。
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其他人异样的眼光,以及再也无法在家乡谋生。
徐辛时常觉得自己出生在一个无法自洽的社会里,她实在无法在原来的那颗星球里继续生存,那就像把自己装进一个不合适的容器,纵使塞进去也会嘎吱作响,骨肉作痛。
她常常感到奇怪,这个世界这么大,无数个星球,无数个别的地方,为什么她找不到容身之所?所以她千方百计地踏上了这条飞船。
于是在短暂的对视间,徐辛的余光扫过三七始终没能跨过的无形的界限——那张已有裂痕的脆弱的玻璃门。可她的思维仿佛在一瞬间延伸到很远,她想到丈夫对她说过的怨恨话语,想到怪物失控时嘶哑的吼声,想到家人异样的目光,最后回到她将那只怪物胚胎抱进怀里的时刻。
是否一切摇摆的选择在最开始都已昭示答案?就从她选择为了离开,自愿提供基因作为实验的母体开始。
她伸出手,打开了那扇玻璃门,跨过对两人而言无形的警戒线。
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坐在地上?”徐辛弯下腰,伸手要去扶三七。
三七立刻抓住了她的手,一开始力气有些大,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但很快他就控制自己放轻力道,仿佛是蜻蜓落在荷叶上。
他急匆匆地发问:“你没事吧?”
徐辛忍不住笑了一下,说:“或许你比我看起来更糟糕。”
“没有关系,我只是……”三七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徐辛激烈起伏的情绪冲垮了他的感知。
虫子的痛苦只靠嘶鸣,人类的痛苦是应该哭泣吗?
他现在没有办法处理各种信息,于是只好面无表情,睁着眼睛紧紧盯着她,却有眼泪静静地从他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徐辛看着他的眼泪,心想,多可怕的虫子,他的眼泪甚至让人感到心痛。
“我只是想你。”三七说。
他站了起来,明明比徐辛高那么多,却因为弯着腰,低着头,似乎比她还要矮小,还要低微。
只是想我。
徐辛默念了一下这句话,感觉轻描淡写,又仿佛重若千钧。
她感觉怕是感情最炽热的人类,也难以像三七这样自如地表达爱意。如果说他只是一只虫子,显得她肤浅;如果说他是人类,又显得她轻信。
仿佛感觉到什么,三七的手指轻颤,声音也颤抖:“你要……放弃我吗?抛下我。”
“你又读到了?”徐辛反问他。
人类的语言如此精妙,失控的感知让三七混乱,他无法精确地知道这一句到底是指责还是单纯的疑惑,于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徐辛反握住他的手,目光细细地在他身上打量,嘴里说:“没有,我还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三七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除了看起来比她还要激动,他还好好站在这里,只是捶碎了一面普通的玻璃门。
但他已经学习模仿人类很久了,天赋又如此惊人,以至于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徐辛话里的字眼。
他低下头,眼泪像珍珠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不要放弃我,我什么都能够答应你。”
徐辛凝视着他,感到他的手又开始用力,抓得自己有些疼,这才挣扎起来。她只是轻轻一动,就轻而易举地抽回了手,这种独属于三七的包容和分寸让她有一瞬间愣怔。
“什么都能答应我?”徐辛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个笑里带着某种不能理解的疑惑,和对于非人之物不信任的嘲笑,“就算要躺在试验台上,等着手术刀切开你的血肉,将你当做牲畜宰杀,将你的价值压榨殆尽?”
“我已经答应过。”三七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我已经向你证明了,我可以。”
徐辛想起他背后的被切除的鞘翅,一时竟无言反驳,只能陷入沉默。
可三七还在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或者说那双复眼,或许正从四面八方窥探她的反应,企图从中找出让她心软退让的端倪。甚至他或许正在用自己那奇妙的能力,听她现在正在想什么。
或许她应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三七能读出她的想法,她知道欺骗比隐瞒更可恶,无法保证自己的想法不会被三七发现。
飞船上的能源越来越少了,徐辛别无选择,但那颗星球上并不完全接受虫族。何况三七是实验产物,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安全的,也无法承认和赋予他同等于人的权利。
三七已经冷静了下来,他这次听到了她心中的只言片语,也没有隐藏这一点,直接开口道:“我可以不被当做人对待。”
“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看做人?”徐辛忍不住反问他,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怒意。
“如果有必要,我就是人。如果没有必要,我可以是一只虫子。”三七的语气听起来比她冷静太多,但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却十分疯狂,“对我而言,你就是全世界,所有。让我躺在实验台上,因你被杀死,甚至被你吃进肚子当做食物,我都心甘情愿,认为那是我毕生的荣耀。”
徐辛不止一次因他感到震撼,包括这一次。
她或许永远无法理解他,无法明白这些话到底是来源于对人类爱情的模仿,还是一只虫子情真意切的剖白。但正因为实在无法理解,这种震撼似乎有了神秘的力量。
她本以为自己很理性,早已下定某种决心,但此刻显然感到自己溃不成军。
曾经按部就班成婚的时候,和那个并不相爱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徐辛认为理智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品质。唯有让理智凌驾于感情之上,她才永远坚不可摧,她那些并不亲近的家人、那位庸俗无趣的丈夫都无法主导她。
然而,在面对三七进行抉择的这一刻,她才发现那是因为她从为爱过。
她竟然因为一只虫子的爱,一种从来无法证明是否真实存在的爱而动摇。她绝不可能在三七身上分辨出爱与**的界限,但她还是产生了感情。
这种感情能称为爱吗?
徐辛感到自己的心乱了,脑海里的思绪也乱了。
她牢牢站在原地,不允许自己因为心神失守而退后一步,最后说:“让我想想,你回去吧。”
过去三七都很听话,只要她这样的话一说出口,他就会听话地离开,但这一次他没有。他固执地站了一会儿,发现她没有其他话要说之后,才低声说:“如果你将我当做人,就不该为我做决定。如果你不将我当做人,那我也不需要你同情包容,把我当做物品使用就可以了。”
徐辛没接话。
三七终于走了。
徐辛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的一切都因她而塑造,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将他看做人类。
她认为人是不可控制的,因为人类天生具备独立性,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无法真正被控制,无法真正属于谁,也无法真正被驯服。
就像她在家乡时,所有人都告诉她要温和,她像是被牧羊犬盯视的羊羔,时时刻刻被驱赶到所谓正确的道路上。可羊羔会被驱赶,人却会有自己的想法,于是冲出牢笼,踩破栅栏。
徐辛的所有经历都告诉她,自己的命运不该交付给其他人,可三七不顾一切一定要与她捆绑。
或许虫子是不一样的?
徐辛只是古地球学家,不是生物学家,她无法从科学的角度解读,也就永远不知道真相。
从这天之后,徐辛和三七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阂,或者说是徐辛故意竖起了一道单向的隔阂。
她变得更为沉默,常常避开三七的眼神,仿佛他的眼中藏有烈火,只要触及就会燎原。
但飞船还在飞行,离那颗星球越来越近,飞船上的AI也已经顺利和星球上的系统网络相连,等待着飞船降落。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徐辛也没有逃避,她只是在思考。
最后她发现这是一个死局,但她又何必一定要自己做出决定呢?一切都可以交给时间。
无法论证的爱,或者是否将三七看做人类,都可以交给时间,但现在他们必须在这个星球停留。就算是虫族,也无法在真空的宇宙飘荡着生存下来。
或许三七从她的态度中发现了端倪,又或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于是他们在异样的沉默里迎来了降落的日期。
这段时间里,三七其实并未放弃抄录那些优美的诗句,也没有忘记在生态圈中找寻徐辛的踪迹。但徐辛不再回应他,所以这变成了他的独角戏,他这才发觉原来从前徐辛并非完全不在乎他。
三七仿佛又从这忽然发觉的秘密中获得了勇气,他一遍遍翻阅自己的那些教材,确认人类的不在乎才是一切的结束,所有的恨意和刻意的逃避都是在意的一部分。
我只是一个固执的虫子,三七又这样为自己辩解,所以就算徐辛恨他,也能当□□的变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