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类驯养指南 第35章 异端审判（二）

蕾拉以为自己会死。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绑上火刑架烧死的准备，就像她的姐姐一样，灰飞烟灭，随着风走向自由。

但没有想到的是，教皇艾德安还是赦免了她，甚至坚持为她举行加冕仪式。

为什么是我？对于教廷来说，我是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是对女神不够虔诚的信徒，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是不配成为女神在雷欧尼亚王国的代行人。

甚至在过去，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被归类为异端。

教廷从来都不是慈悲的，每年审判局都要处决数以万计的异端，中央圣庭高塔第一百四十九层的火刑场上，每天都有人在熊熊烈焰中哀嚎着死去。

教皇艾德安完全没有理由放过自己。

蕾拉觉得茫然，又感到痛苦。

她想，倘若真的被烧死就好了，说不定这样就能挣脱教廷的束缚，像姐姐一样，获得灵魂的永恒平静。

但蕾拉向来缺乏死的勇气，她只能在无数日子中暗自蛰伏，等待着终有一天能够逃离教廷。

但现在她唯一的希望也失败了。

蕾拉木然的迈着步伐，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重，就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四面八方的拉拽着她的身体，喘不过气来，也站不稳，好像整个人都在无期限的向下坠。

她甚至想回到禁闭室中的状态，干脆当一颗石头，或者一具尸体。

没有思想，没有痛苦，没有烦恼，麻木的任凭艾德安的摆布，做一个听话的木偶。

干脆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得了。

光明让她恐惧，自由让她痛苦。

-

长廊很快迎来尽头。

这是一座七八米高的金色大门，亦是王国最高圣殿的入口，由纯金打造而成，刻满了诸神辉煌的事迹。

圣殿平日里只有信仰无比纯洁的高级主教才能进入，所以两名侍女只能停留在外。

由司祭带着蕾拉继续前行。

两扇沉重的纯金大门被推开，仿佛吞噬灵魂的怪物张开了嘴巴，丝丝刺眼的光从圣殿里射了出来。

蕾拉忍不住眯起眼睛，在流动的光斑中，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辉煌的神像，阿曼纳塔太阳女神身穿乳白色连衣裙，手托黄金天平，微笑着，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世间，它矗立于神殿的尽头，神圣光明，又不可侵犯。

而在那巨大的神像下，有一位头戴金色圣冠，身披白色华丽庄严祭衣的年轻教皇。

他金发蓝眼，面容英俊，温和的注视着蕾拉的身影，那眼神宽容充满慈爱，任谁望见，都会从心底由衷的升起钦慕。

然而蕾拉却觉得浑身冷得几乎要颤抖，空荡荡的胃部在剧烈收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让她可以吐了，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和胃液。

司铎见人已经带到，恭敬的朝教皇低下头：“冕下，预备圣女蕾拉已带到。”

艾德安温和的点点头，他的眼神掠过那道纤细的身影，她看起来憔悴苍白了不少，漂亮的蓝色眼珠像是两颗失去光泽的玻璃球，麻木僵硬的镶嵌在眼眶上。

可即使这样了，她却仍然没有屈服，难道是自己对她太宽容了吗？明明平日里安静沉闷的像是圣庭中的一道影子，却做出这样反叛的事情来。

他应该说，不愧是她的妹妹吗？

艾德安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不被允许的触犯的名字，他下意识的掠过这个名字，微笑着朝蕾拉招手：“被神选中的幸运女孩，到这来。”

蕾拉被带到了神像前，两名助祭面无表情的站立在蕾拉身旁，抬手按住她的削瘦的肩胛，狠狠下压，蕾拉软绵无力的双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

剧烈的疼痛沿着膝盖处的神经蔓延，蕾拉缓慢的转动两颗僵硬的眼珠，直直的朝着那位教廷权力顶端的君王望去。

他看上去简直年轻俊美的不像话，仿佛圣典中描绘的神明。

毕竟他才二十六岁，正处于人类年龄的黄金年纪，是圣庭历史上最年轻的主教，更是王室与教廷权力顶端的结晶。

艾德安凝视着这个瘦弱单薄的女孩，叹息般的说道：“蕾拉，你可真是给我惹了一个大麻烦，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呢？”

“你是神选中的孩子，以后可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蕾拉沉默片刻，她哑声开口说道：“冕下，您忘了我是妓女和赌鬼的孩子吗？”

“希姆利大教皇曾经说过，凡卑贱之人，凡其后代子孙，永不许踏入圣庭，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成为女神的代行人呢？一定有更合适的人代替我。”

她在哀求，哀求艾德安能够放过她。

蕾拉一点都不想成为圣女，无论这个位置多么的诱人，地位多么的高超，她始终记得姐姐走上火刑架上的情景。

她是亲眼看着艾德安将她烧死的。

而且一旦成为圣女，注定走上一条献祭自己的道路，就像是一个诅咒，雷欧尼亚王国历史上的每个圣女都无法逃过这个诅咒。

在十八岁加冕仪式过后，每一个圣女都没有活过十九岁生日，在一年的时间内，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死于奇怪的衰弱疾病。

哦，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蕾拉的亲姐姐，她还没有等来衰弱，便被教廷绑上火刑架烧死了。

教廷对外宣称这些死去的圣女是因为女神仁慈，提前让神侍带领她们的灵魂进入了神国，并且号召更多的女孩来参加圣女选拔。

可真的是这样吗？

那些狞狰的死状，圣殿角落里的窃窃私语，红衣主教们模棱两可的态度，无一不让蕾拉感到恐惧。

她不用成为圣女，她只想要走出圣庭，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蕾拉自从第一次翻开大陆舆图开始，便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外面世界。

海是什么样的？真的像姐姐口中所描绘的吗？像是她的眼睛？

蕾拉不知道，她只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渴望自由的树苗渐渐在她心头生根发芽，每天晚上她都辗转反复睡不着，在脑海中描绘着外面世界的美丽。

她曾经数次向艾德安请求，愿意放弃一切，只求离开教廷。

但无一例外都被艾德安拒绝了。

艾德安依旧保持着微笑，双目柔和的注视着蕾拉，像是神从云端投落宽容的一瞥，又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他轻轻的说道：“神爱世人，生来罪恶和卑贱之人亦能得到女神的宽容，你无须自贬，我相信女神既然选择了你作为她在人间的代行者，自然有她的理由。”

是这样的吗？

蕾拉的心底突然涌上怒火，这怒火像是岩浆一般烧的她身体发烫，轻轻战栗起来，她甚至忘记了圣庭心照不宣的规则，提起了那个私底下永远不能够被说出来的名字。

“哪怕我的姐姐伊丽尔是个异端，是第一个背叛女神信仰，和外男勾结，企图推翻教廷的圣女？”

她这句话说完，整个圣庭陷入了一片死寂。

十二位红衣主教站在后面，平常他们中任何一个走出去都是能够引起王国权力中心震动的大人物，但是现在，无一不低着头，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削去。

她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提起教廷最不能言说的辛秘，教皇艾德安最想掩盖的过去。

蕾拉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艾德安，她仔细的观察着对方神态上任何的变化，不放过任何细节，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窥见艾德安内心的反应。

但没有。

艾德安没有任何变化，微笑似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会是这副淡然从容的模样。

“是的，神会宽容任何人。”他轻轻的说道，内心也始终坚信这一点。

“骗子。”蕾拉喃喃的说道。

满口谎言的骗子！

怒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着，无时不在烤炙她的灵魂。

你说神会宽容任何人，可为什么亲手烧死了姐姐，烧死了你曾经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好了，可怜的孩子，不要沉溺于过去了，时间要到了，今天是你的加冕仪式，你应当为此感到开心和荣耀。”

艾德安不愿再提及那些往事，他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整个王国的人民都在迎接新任圣女的到来，我们可不能让他们等急了。”

艾德安话音刚落，悠远的钟声便从圣殿外传来。

两名身穿白袍的助祭面无表情的捧着宝石镶嵌的利刃和灿金色的染料走来，这是接下来需要用到的工具。

而蕾拉则抬头，怔怔的凝视着这座巨大辉煌的神像。

金色的女神面带微笑，温和美丽，乳白色的裙摆充满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高洁，她手持黄金天平，光辉的照耀着大地，审判着一切异端的罪恶。

而现在，轮到她了。

-

十二位红衣主教排列成队，表情庄严肃穆，手捧金色神典，齐声祷祝，宣读女神光辉的事迹。

“神自原初诞生，执掌一切光明权柄，屠胜灭世之恶龙，叫人们的生活得以在大地......”

在低低的祷祝声中，艾德安将圣水洒在蕾拉的头上，两名助祭抬手将蕾拉的衣服一层层剥落，露出光洁的脊背。

新生的人**的来到人间，被尘埃和污秽逐渐侵蚀，而在女神的注视下，人将会迎来第二次新生。

自此，她的灵魂和身体都将归神所有。

微凉的空气侵蚀着蕾拉的皮肤，她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胸腔内心跳的速度渐渐加快，她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助祭的动作，开始感到恐惧。

一名助祭拿起金色利刃，这是一把很漂亮的黄金刀刃。

刀柄上嵌满闪亮的红宝石，刀锋反射着冷冷的寒光，足有三千二百年历史，传说在创世初期的黑暗年代，女神正是手握这把刀刃战胜灭世恶龙。

而现在，这把锋利的刀刃要残忍的划开蕾拉的皮肤，在她的身体表面留下属于神的圣纹。

白袍助祭握紧黄金刀刃，刀尖贴近蕾拉白皙无暇的皮肤，她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也没有丝毫犹豫，漠然的划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蕾拉皮肤先是感受到一阵冰冷，她的呼吸微微顿住，来还不及喘息，剧烈的疼痛便沿着脊背上的神经炸开，鲜红色的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漫出，滴滴答答的掉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助祭没有停止，刀刃毫不留情的划过皮肤，刻下足有三厘米深的繁复花纹，并一路顺着颤抖的肩胛骨和脊线向下。

疼痛让蕾拉忍不住剧烈的挣扎起来，她想尖叫，想逃跑，却被两名助祭死死的按住。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着，越变越浓，耳边低低的吟唱穿透玻璃，朝远处飞去。

蕾拉的脊背已经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尖锐的痛苦从皮肤上炸开，她却始终不愿意低头，死死的盯着艾德安，刺眼的光芒几乎要眩晕她的眼睛。

她诅咒道：“艾德安，你会遭受到报应的，姐姐看着这一切呢，终有一天，她的灵魂会来找你复仇，让你不得安宁，永远活在痛苦中。”

刺眼的光芒中蕾拉看不清艾德安的表情，她只听到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神爱世人，会宽恕一切罪孽，愿所有亡魂早日安息。”

神真的爱世人吗？

血液的不断流失让蕾拉陷入了陷入了一种低温性的晕厥中，恍惚之中，她想起了十岁那年，第一次翻开大陆典籍，第一次知道了在高塔之外还存在着广阔无垠的世界。

她兴致勃勃的抱着书去问姐姐：“姐姐，海是什么样的？书上说在大陆的另一面有一片无尽之海，传说是巨龙陨落之地，这是真的吗？”

姐姐当时的名字还不是现在不能被提及的禁忌，她是帝国第十二位圣女继承人，太阳女神阿曼纳塔在人间行走的使者。

预备圣女的课业繁重，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典籍和圣书，偶尔的间隙才有时间见见她。

她温和的望着自己唯一的妹妹，轻声答道：“姐姐也没有亲眼见过海，不过书上说海洋浩瀚无边，传说是灭世恶龙死后流淌的血液所化，在天空的映照下，呈现令人震撼的深蓝色，我想它的颜色应该像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小蕾拉怔怔的抬手抚摸自己的眼睛。

从小到大，有无数人夸赞过她的眼睛很美，这样美丽的眼睛一定是太阳女神给予她的恩赐，但谁也不知道，她的这双眼睛完全继承于她的母亲——一位贫民窟的低贱妓女。

父母亲的身份是不能在圣庭提起的存在，蕾拉深知这个道理，如果让别人知道，接下来她和姐姐将要面对的是数不清的羞辱和嘲讽。

“卑贱之子。”

“贱种。”

“令人恶心的存在。”

无数声音从小蕾拉耳边划过，她安静了一会，转头问道：“姐姐，那以后你带我去看海，好吗？”

我想去看看那被世人称赞的海洋和自由到底是什么样，是否如诗人口中所说的一样，壮阔而又美丽。

姐姐笑了，她是圣庭最虔诚，也是最美丽的圣女，笑起来时带着和艾德安如出一辙的温柔和圣洁。

“好，等姐姐当上圣女后，便和艾德安一起，带你去看海。”

......

骗子。

都是一群骗子。

艾德安变了，他变成了一个魔鬼，一个心里只要教义和神的魔鬼。

而姐姐你能想得到，你最信任的少年，亲手烧死了你吗？

刀尖划下最后一道长痕，助祭拿起洁白的丝帕，有条不紊的擦拭着血液，另外一名白袍助祭等候多时，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拿起金色的涂料，这种涂料是由圣水制作的，传说能将受施者的灵魂和□□同女神链接在一起，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献礼。

灿金色的涂料顺着血色的伤痕蔓延，太阳的光辉逐渐渗入蕾拉的身体，仿佛有无数的火焰顺着血液燃烧一般，蕾拉感觉自己的灵魂几乎要被人撕裂，但只是一瞬间，身体又坠入到冰冷的雪中。

冰火的双重折磨中，蕾拉忍不住尖叫，她无力的挣扎着，手指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划出两道血痕。

来个人救救我吧，带我逃离这一切吧！

泪水从眼角决堤，软弱的情绪衍生出一种逃避心理，蕾拉知道自己不切实际的希望没有办法实现，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祈祷。

可惜的是没有人出现。

巨大的神像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渺小的人类，漫不经心的拨动着手中的天平，正义与邪恶颠倒。

审判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