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类驯养指南 第34章 异端审判（一）

蕾拉的第四次逃跑又失败了。

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削瘦的双肩，头深深埋在双膝间，这样的姿势她已经不知道维持了多久。

周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禁闭室的大门严丝合缝的关着，不允许任何一丝光亮和声音透进来，即使里面的人大声呼唤，也得不到一丝回音。

这里简直像是一片被世界放逐的死地，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凶残歹徒，到了这个地方不需要一星期，就会跪着哭喊求饶。

事实上，这只是教廷用来处罚犯错误教士的手段，不需要任何□□上的伤害，只需要将人关在禁闭室，剥夺所有感官，骨头再硬的教士出来之后，也会温顺听话的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人。

他们都惧怕这种感觉，这种被黑暗侵蚀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的感觉。

但有个人是例外。

蕾拉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分钟，也许已经过去了一年。

她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只是一动不动的抱着自己，紧闭着双眼蜷缩在墙边，把自己当作一个没有灵魂的尸体 ，这是她一贯应对黑暗的方法。

不去动弹，不去思考，不去喊叫，因为在黑暗中，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也许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也许她早就被遗忘在这里，没有人会来救她，没有人会想起她。

她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无法离开这座狭窄的、黑暗的、安静的禁闭室，甚至连尸体也要留在这里腐烂发臭，然后化为恶心的脓水——

“嘎吱”

老旧沉重的铁门发出了尖锐的声响，沉寂了七天七夜的禁闭室终于迎来了第一缕光。

身穿黑色长袍，佩戴着太阳形状长链的高大司铎出现在门前，他背光站着，手捧圣典，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瘦弱身影。

少女面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不是看到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瘦弱脊背，司铎几乎要怀疑她已经死了。

他漠然的收回眼神，低头翻开自己手中的圣典，像一个黎明前到来的行刑人一样，沉声宣判道：

“预备圣女蕾拉·修斯，触犯戒律三十四条：忤逆教皇冕下的法令，戒律第四十八条：妄图擅自离开圣庭，戒律第五十六条：不肯谨守安息日，戒律第......”

司铎一口气念完一长串的罪名，他合上厚厚的圣典，抬头望向角落里的身影。

“您犯下诸多罪行，本该关入裁判所，由监督执事进行审判，但——”

司铎停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教皇冕下看在您年纪尚轻的份上，愿意再给您一次机会，如今禁闭期限已到，请您收拾好随我前去圣庭。”

角落里的人没有动弹，她依旧一动不动的抱着自己，以一个保护的姿势蜷缩着，简直像是一个小小的蜗牛，好像靠着自己那薄弱到轻轻一戳，就会裂开的壳，便能够抵挡整个世界的暴风。

司铎不得不再次重复一遍：“请您随我一同前去圣庭，教皇冕下和十二位主教正在圣庭等待您。”

人影依旧没有动作。

司铎抬起手，朝身后的两位侍女示意。

侍女们低头走进黑暗的禁闭室，她们一左一右的拉起蕾拉纤细的胳膊，将她架起来。

蜷缩在地上的蕾拉没有任何反抗，她甚至称得上温顺，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任凭两个侍女将她拉起来，只是两个侍女一旦松手，她的身体就像失去了控制，重重的颠倒在地板上。

侍女们慌乱的去搀扶蕾拉的身体，她们不知所措的望着司铎，对方毕竟是即将加冕的圣女，她们也不能粗暴的强行挟持她去圣庭。

黑袍司铎以为蕾拉仍然不配合，故意作此姿态，不由得皱紧眉，怒火从心中燃起。

从他的角度来看，圣庭的审判已经是很温和了，甚至是过于放纵了蕾拉的行为，才让这位胆大妄为的预备圣女筹划了第四次逃跑。

“你不要不知——”好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对上了一双空洞涣散的眼睛。

细微的光线穿过缝隙，照进了黑暗幽禁的禁闭室，微粒在金光下漂浮着，地上躺着的少女四肢纤细的惊人，她的脸色阴郁苍白，像是浑身所有的血液都被吸干，只剩下一具躯壳。

司铎还未吐出的两个字卡在嗓子眼，他很熟悉眼前人的状态。

作为管理禁闭室的刑罚人，他见过很多被关进禁闭室的人，走出牢门的状态。

大部分人要么是贪婪喜悦的呼吸着每一寸新鲜空气，要么是痛哭流涕的向女神忏悔着自己的罪恶。

而剩下的这一种是最少见的。

关禁闭的时长取决于教士们触犯的戒律和自我的悔戒心，初犯的教士进入禁闭室，只会关个一天一夜以示警告，而屡犯者再次进入则会不断叠加时间。

随着时间的叠加，就会出现一种现象，过度的感官剥夺会使禁闭者出现幻觉，渐渐失去思维能力，直到最后，便会神经承载不住黑暗的压力，直接疯掉。

而眼前少女的状态，显然是心灵被黑暗过度侵蚀，暂时丧失思维能力了。

他叹了口气，心头不由得浮现几分怜悯，朝着两个侍女说道：“你们将她搀扶起来吧！动作记得小心点”

两个侍女不得不再次将蕾拉的胳膊架起来，好在少女的身体瘦弱得像根轻飘飘的羽毛，她们并没有废太大的力气，两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走出禁闭室。

实际上，蕾拉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塞了一团浆糊，每一根神经都粘着在一起，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只能僵硬的躺在地板上，任凭黑暗一寸一寸将她吞噬。

时间被无限延长，每一秒都变得无比难熬，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蕾拉感觉到周围有模模糊糊的声音响起。

她努力的想要去汲取声音，但是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怎么也听不清。

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蕾拉薄薄的眼皮上，她浑身的知觉才一寸寸缓慢的被唤醒。

第一个感受就是痛，强烈的日光直直的照射在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蕾拉感觉自己似乎在燃烧。

在黑暗中呆的太久了，突如其来的光明反而给她带来了痛苦，火辣辣的疼痛沿着苍白脆弱的皮肤蔓延，让蕾拉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正被绑在十字架上被烈火灼烧，而在不远处，是审判她的教士们。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很多次在梦中见到过。

一想到这种错觉，蕾拉薄薄眼皮下的眼珠终于有了反应，它们不安的颤动着，光沿着刚刚苏醒的视觉神经传播，蕾拉自黑暗苏醒，刺痛的眼珠感受一片亮得惊人的红色。

是光吗？

蕾拉的睫毛微颤，她茫然的睁开了眼睛，剧烈的光亮穿透虹膜，两颗玻璃似的眼珠感到一阵阵酷烈的刺痛。

但她没有闭眼，也没有眨眼，只是呆呆的睁着眼睛，任凭被强光刺激后分泌的生理性眼泪漫出眼眶。

旁边似乎有人再说话。

“......您还好吗？”

“........需要休息一下吗......”

蕾拉没有回答，当适应了强光后，她缓慢的转动眼珠，看清了周围的场景。

她正被两个白袍侍女一左一右的架着穿过漫长的步道，高大的穹顶上满了诸神的事迹，他们手持权杖，俯身低头，恍若注视着这个渺小的人类。阳光穿过高达七米的巨大落地窗，明明灭灭的照射在蕾拉的脸上，

她被释放了吗？

蕾拉费力的思考着，她的脑子像个尘封已久的老旧机器，任何运作都变得无比缓慢和艰难，光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她都要思考很久。

亦或者她现在还在幻梦中？

蕾拉犹疑的望着周围的场景，哪怕三四岁的孩童的脑子也要比此时的她更加敏捷和灵活，她完全无法分辨眼前的景象是否是一场幻梦，只能艰难的蠕动两片干燥的唇瓣去询问：“这是哪里？”

她的声音嘶哑至极，声带简直像是在沙砾中被摩擦过一样，每个字眼都是从嗓子中艰难挤出来的。

两个侍女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对视了一眼，艾莉率先大着胆子回答道：“这里是圣庭第190层，教皇冕下和十二位主教正传召您去圣殿。”

圣殿？

蕾拉睫毛颤抖了一下，她垂着眼，没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艾莉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难过。

但仔细望过去，她仍然是那副木然的、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连续多天的禁闭让她苍白的脸颊微微凹陷了下去，薄弱的皮肤下隐约能看到弯曲蔓延的淡青色血管，但这些丝毫没有折损半分她的美貌。

她看上去依旧美的惊人，淡金色蜷曲的长发散落在身后，仿佛传说中流淌着金子的时间长河，而那两颗湛蓝色的眼珠就像盛着一湾小小的海洋。

艾莉从没有见过海，但她却莫名觉得，海洋一定是少女眼睛的颜色，可惜的是，这片小小的海洋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空洞又苍白。

艾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面对即将到来的至高荣耀时，转身逃跑。

她不应该欣喜若狂，发誓更加虔诚的侍奉女神吗？

在教廷三千二百年的历史上，从未有任何一届圣女像蕾拉如此胆大包天，如果不是那天晚上，起夜的侍女路过预备圣女的卧室时，鬼使神差的望了一眼，谁也没有想到预备圣女竟然偷偷的跑了。

更何况抓到她的时候，对方已经坐着升降梯，从圣庭第一百五十层来到了第一层，半只脚即将踏出禁域，只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她就成功了。

幸运的是，卫兵及时收到消息，将蕾拉抓了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