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蕴礼想到刚才属下送来的消息。
“唐先生胞弟今日下午离开梅城,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查出去往之处。百乐门处由他人代班。”
当时他没多想,也没多问,现在想来到处都是问题。梅蕴礼看着舞台上的人。
舞姿是行云流水,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势,放在他身边当个翻译屈才了。
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个不守规矩的属下,总该受到惩罚。
“去把台上的演员请下来。”梅蕴礼盖上茶杯淡淡道,“别让他离开。”
“好的,家主。”梅晔低头应答。
唐瞳,不是我不救你,而是……
没什么,保重。
台上的人衔着假面演着悲欢离合,身旁西月主使人目不转睛。
“博大精深,博大精深。”他由衷佩服。
“我民族文化积淀几千年,六艺遍地开花。”梅蕴礼目光转向入迷的安德森,“这些不过区区一隅。”
看得出来,安德森有些上头。
唐瞳连着十二个下腰后翻结束了这场视觉盛宴,嘴里咬的假面动都没动,他弯腰谢礼,过后离场。
场下掌声雷动,长久不息。
梅晔没看到这场精彩纷呈的演出,他第一次来这里,又没有唐瞳的卓越方向感,绕了半天,问了三个侍者,终于绕到后台。
唐瞳在后台更衣室里换衣服。他还有一场演出。
百乐门经理正在无孔不入劝说他和酒楼签订长期合同,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颇有恩威并用之感。
唐瞳在里面有一搭没一搭回答着,不时还调侃经理两句,搞得经理面红耳赤。
梅晔的出现吸引了众多人的视线,百乐门负责人也投过目光。
“小梅先生,尔等光临,吾招待不周。梅先生安否?”
小梅先生最烦这种满口之乎者也的文邹邹的人,他回答了个“安”,便把目光投向旁边露了个衣角的少年……女。
唐瞳下一场舞是扮女角跳的,按老板的意思是说,这是他亲爱的弟弟为多赚钱揽下的,不关他的事,现在事儿落在他身上,也只能看着老板笑两声,准备上台了。
唐瞳看了眼站在围栏外的梅晔。现在这个少年在充满自我怀疑地打量他,不知怎么的好像认出他来。
“唐瞳,家主叫你过去。”
唐瞳靠在墙壁上对镜给自己改妆,闻言好似才注意到这个人,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改妆。许久,在他抹了胭脂后才道:
“我叫唐洐,唐瞳是我兄长。”他走近弯腰逗了他一下,模样轻佻,“小孩,你认识我哥?”
梅晔后退了一步。
这位的说法他有点拿不准,他觉得自己要先去和家主说说。
包厢内,座椅上。
舞台幕布逐渐拉上,但安德森激动万分,回味无穷。他转头看向梅蕴礼,眼里有细碎星光。
“可以带我认识一下这个舞团吗?”他问。
在他的印象里,西月国只有参与舞团的舞蹈演员有这个水平。
梅蕴礼抬手按铃,门口等候的侍者进入。
“可否为我引荐刚才那位演员。”
“您说的是唐洐先生?”侍者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梅先生,他未和百乐门签订长期合约,我们无权引荐。”
“但梅先生您如果想见他,可以去后台找他。”
总而言之,就是我没办法,你自己看着办。
安德森本是想马上去后台会会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舞者,但听侍者提及唐洐今天晚上还有一场演出后又坐下。
“梅,你认识他吗?”见梅蕴礼刚才异常的举动,安德森问。
“认识他的兄长。”梅蕴礼言简意赅。
“那他的兄长是否也擅长舞蹈?”
梅蕴礼喝了口茶,未作回答。
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台上的幕布被拉开又拉上,安德森目不转睛,梅蕴礼看着勉强够得上边的演出,向身后刚进门的人说了句话。
身后的人随即离开。
唐瞳并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他看着梅晔去而复返,不知从哪里拉了个关系进了后台,然后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明目张胆打量他。
唐瞳是谦逊有礼的,但作为唐瞳的弟弟“唐洐”,他向来是擅长社交的。
明媚的少年靠着梅晔坐下,唐瞳用扇子点点邻座人的下巴,凑过去逗他。
“叫什么名字啊,怎么认识我哥的?”
唐瞳毫无羞赧之情,梅晔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没有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即使面前这位是个男的。
梅晔看着他,躲得远了点:“你是唐瞳,家主让你过去,不要耍、花、招。”
“我是唐洐。”唐瞳靠回椅背,眉眼带笑,“你家主想找的是唐瞳,又不是我。”
“那你要留下,梅先生想和你谈谈。”梅晔坚持道。
“你说留我就要留下?”唐瞳起身整理裙摆,“我不认识你,更不用说什么梅先生。想找我说什么就让他自己来找,你是他的助理还是小跟班?这就是他的诚意?”
话罢,唐瞳径直走向舞台,幕布拉开,全场轰动。
后台,梅晔离开,百乐门负责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
梅晔的一切动作都是梅蕴礼指示的。他现在要回一趟梅府。
好可惜,不能看表演了。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夜晚的梅府黑魆魆的,也没带盏灯,又没人陪着,他有点害怕。
穿过几个树长得高大的院子,梅晔脚步发虚。踏过宿舍的那道门槛他才壮了胆,朝二楼走去。
今天晚上的风刮得有点大,长衫下摆带着他往一边栽去,前面的灌木中有猫穿林而过,簌簌带下一片残枝败叶。
庭院后有棵高大的树,黑魅魅的,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风刮过,树冠间鸟群聚散去。
好在家主给翻译官的待遇还是很好的。这儿的走廊风吹不到,不是很冷。
梅晔站在木门前,犹豫了下,抬手敲门。
“叩叩叩”
无人回应。
静寂里留下长久的回音。
“叩叩叩”
走廊尽头高大的柏木窜起一阵鸟扑声。
房间里静悄悄,依然无人回应。
他不会真是唐瞳吧?
不会吧?
梅晔心本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但现在站在这里,他莫名信了三分。
但想到刚才那位“姑娘”的轻佻模样……嗯,他觉得唐瞳不开门还是有其他原因的。
他刚交到的朋友绝不会随随便便扮女角。
至少他认为。
梅晔做了良久思想准备,“咔”一声推开了门。
学生宿舍的门没有锁,为的是方便查寝,这间也是一样。
房间内静悄悄的,依然没有灯。对面的窗户像是没有关紧,不时翕动着油纸细碎的声音。
房间靠边上的床上有一坨人形的东西,好像是有人在睡觉。
“唐瞳?”梅晔悄悄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在睡觉啊,难怪不理人。
梅晔合上门,想到今天傍晚唐瞳说的话。
“我有点感冒,不舒服,头痛,想睡觉。”
唐瞳只是不舒服想睡觉而已,难怪不理人。
就说,那个浪荡子怎么会是他。
他不该怀疑自己的同伴。
自己说服自己后,梅晔心满意足地下楼,会家主那儿报告。
他没看见的是,在他身后,一只懒懒散散的猫轻手轻脚跳出了窗户。
———
“先生何干?”
酒楼的会客室里,酒店经理关门出去,梅蕴礼随同安德森拉开凳子坐下,对面是还未换回长衫的唐瞳。
少年桃红色的舞裙还未放下,搭配着同样桃红色系的面妆也还未卸下,一个二八少女的模样,但五官同修长的身姿还是暴露出他是个少年的事实。
少年整个人斜倚在椅子上,毫无面对长者的尊敬谦逊,他眉目含情,眸如桃花池,和他同等样貌的兄长判若两人。
梅蕴礼对着对面少年的眼睛:“唐洐先生,您是否有意愿……”
“不愿意,没意愿。”在对方严厉的目光下,唐瞳勉勉强强坐直了身体,但依然靠在椅背上,眼帘下垂。
安德森吱吱哇哇说了一通。夹带着方言,他没认真听,听不懂。
“这位先生来自西月国,他对你的舞蹈很感兴趣。”梅蕴礼再次开口,“所以您有意愿……”
“没意愿,没兴趣。”唐瞳抬头,眼神依然没落在对方脸上,“刚才那小孩不是说你们认识我哥吗,你们去找他呗,他能力比我强。”
话罢,他站起身,又在对方开口前抢先道:“他也比我好说话。”他点点自己,“不要威胁我,没在怕的。”
说完,也不管后面人的动作,唐瞳径直开门出去,离开二人的视线。
“小孩子性子有些乖张,见笑了。”梅蕴礼起身别过负责人,对安德森道,“我可以帮忙过问他的兄长,但关于他是否同意,我不敢保证。”
他觉得这兄弟三人总有些相似之处。唐瞳应该也是不在意威胁的,他留下来,或许是为了其他东西。
唐瞳匆忙换完衣服拆了头发,三两下随便擦掉脸上的妆,抄小路离场。
梅蕴礼有派人跟他,怎么这么爱跟,去哪儿都跟。
离谱。
沿着建筑的各种凸出轻手轻脚爬上二楼,再换上梅府内的衣服,唐瞳躺上床假寐。
如果没搞错的话,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并且来的就是梅晔。
这单纯善良的孩子,梅蕴礼让他办事还是真的放心。
这个点附近的学生都已经睡了,现在万籁俱寂,春天的风带着冬天的寒气穿过森林,飘进夹缝里,风里带着些芬芳的泥土香和自然万物清新的味道,很好闻。
唐瞳阖上眼帘。
不知道唐衍现在怎么样了,明天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那个偏僻的山村,也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乱子。
近乎是在他阖眼的等同时刻,楼下有窸窸窣窣的躁动声,几人的交谈声,楼道的脚步声,以及声音最后出现在他房间门口的停顿。
这次来的人比较随意,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弯弯绕绕。对方随意敲了下门便推门而入。
梅蕴礼。
看来他还是很不放心他那个清澈而愚蠢的助手,自己过来了。
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没醒。
梅蕴礼放轻脚步走到窗前,刚想俯身叫醒他,床上的人忽然暴起,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摔进床里,他来不及反应被制在人身下。
“谁?”唐瞳沙哑的声音响起,随后发现了什么,松开手。
“抱歉先生。”唐瞳下床套上外袍,声音略带歉意,“您进来没有声音。”
好在梅蕴礼没去追究这个意外,他退至门口,开口道:“随我去书房。”
从宿舍到主人私人书房的路还是一样的漫长漆黑。这段路没有灯,梅蕴礼来时也没带灯,只能靠微弱的月光看路。
外院的墙上有鸟雀常鸣,长绿木枝叶摇曳,如鬼影幢幢。
“唐瞳。”跨进书房所在的院子,沉默一路的梅蕴礼忽然道,“随你来梅城的同伴现在好吗?”
“不错。”唐瞳低头找路,随口答。
前面的人脚步好不可察地微顿,继续向前。
梅蕴礼没有继续问下去,就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书房里。
早已有人备好了油灯,孤零零一盏放在退漆的红木桌上显得格外寒伧,主座背后墙上的画换了一张,但和之前的同样名贵。
唐瞳坐下,看向对面的人。
“先生,有什么事吗?”
他明天还要四点被吵醒。
桌子对面的少年脸色苍白,在油灯下映上一点灯光的黄,领口处内衬有些乱,应该是刚才慌乱套上出门时没整理好。乌黑如鸦羽的长发没有扎起,眼眸深沉,宛若湖水。
明明是同一个人的相貌,却和舞台上的明媚有判若两人之感。一个张扬,一个温润平淡。
就差没亲自见到另一个了。
梅蕴礼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却又在准备递出去的时候改手压在了手下。
“安德森先生托我问你是否愿意参与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
唐瞳:“不愿意。”
回答迅速干脆,毫无弯弯绕绕之意。
梅蕴礼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好。”他道,“我会和使团负责人解释。”
他移开手,露出手底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名字。
上面写着两个字———
唐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