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原来是有字的。
洞穴的名字叫“漫藏”。
郎小西这样走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就这样,提灯在这如迷宫般的洞穴中,四下游走。
溶洞里钟乳林立,石笋丛生,那石崖上万道流水倾泻而成一匹银瀑,简直既漂亮又可怕,幽幽然好似身处水晶宫苑,绝妙非凡。那蜿蜒盘旋的大小甬道,交错相杂,屈曲环绕,处处相似,又处处不似,便是这样的一个天然的躲藏之地,即使你在这里呆上月旬,也不会生腻。
这样的奇景,仿佛比迷宫还似一道牢笼,以绚烂多姿的瑰丽之境将你捆缚,无知无觉,又心甘情愿。
这曾是儿时最精彩刺激的探险之所。然而记忆重叠,这里也正是她最痛不欲生的悔恨之处。
岭南多山,山中多石窟洞穴,自南往北,有两百三十多处大小洞穴,有的曝于石壁峻峭之间,有的匿于山石林木之隙,往往支洞繁杂,洞洞相连,各个相通。期间形状不一,开阔之处可立军队马匹,狭隘之所屈身难渡。山路险陡,岩洞诡奇,构成复杂,路险途凶,洞内蛇虫毒物不可测探,往往鲜有人往,而现在所行之“漫藏”便是这样贯通崀山内腹的一处隐秘洞穴。
郎小西持着火,向内穴走去,初时洞壁之上刻有刀痕,想是澹台扶御探洞所作标记,然而往深之处,支洞繁生,歧路四伏,便再无印记,如此错综复杂的地方,即使澹台扶御他有心,也无力探寻。
郎小西抿着唇,努力叫自己集中精神,不再胡思乱想。
这样的洞窟自然不会只有一个穴口。
郎小西出洞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新叶湿漉漉的,鲜亮鲜亮的,很是醒目。比春叶更为引人注目的则是那漫山遍野的杜鹃,那漾漾花海自山顶倾斜而下,似红绸般舞动,若朝霞般燃烧,艳艳清绝,实无可与之比拟。因为下过雨,林道间便铺满了被落水打湿的杜鹃花瓣,红绿掩映,花枝交叠,潮潮落雨淋淋,便好似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只是这崀山山势险峻高耸,山道甚为险曲,若无苍鹭般的高羽,要攀援登极绝非易事。
屈折而荒僻的山道,烟瘴缭曲侵体,藤蔓错节缠绕,青藓湿滑粘腻,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行至半山之巅,崖壁几近平直,山石横卧,如陡然断裂,陡险之处,几乎无处落脚,只能凭山石间的裂缝与手中的一把匕首,一点一点地向上攀踞。
微阳,映照在她面上,那一滴滴的汗仿若枝叶上的新露,莹莹闪烁,不仅是面孔,她浑身都被浸透了,山风吹在她身上,叫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更叫她抖得厉害的是,崖壁上的碎石和土屑一直不断地掉下来,她惨白着的那张脸,几乎不敢向下看。
“蹬”地一声,她脚下一个打滑,身子便朝着崖下猛然跌去,直到落下去了数十丈,一手卒然攀住了一处枝干,才将身体略略稳定,她身后的羽翼在方才瞬间展开,枯骨嶙嶙地搭拢着,好生颓丧。她紧紧地咽了咽口水,想着刚才的惊险危急,捉握的手臂都在发抖,再等到她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她才有疼痛的感觉。
腿上被间断地划了好几个口子,血珠顿时就滚了下来,一侧小腿处的皮肤亦被磨得血肉模糊,火辣辣地痛着。
清露浸湿衣衫,甲盖猝然掀开,手掌里都是血。
她的牙咬得更紧了。
渐渐地,她开始体力不支。
她的头向上扬去,艰难地咽下口中涎水。太阳便快落山,天会暗得很快,那崖壁顶端山隙间的那株小小的碧草,仍旧慵懒地伸展着身体,随风轻摇。
郎小西的唇口被咬得破出血来,咸腻的腥味压在胸口,发闷。风带着一股湿冷,将她粘滞在面庞上的发吹开,她来不及擦一擦额角的汗,一只呼啸而来的鹰隼撑开双翼,墨色的羽翼翻卷着如飞絮般的白,它发出一道阴冷无比又尖锐至极的啸声,直直地扑向她,那尖锐的喙与弯刀一般锋利的勾爪齐齐抓索过来,叫她无可逃避。
天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满天阴云密布,雨似乎又开始下了起来。
很温暖。
就像一只吃得腮帮子鼓得厉害的树鼠,用它那蓬松又细长的尾巴圈住了面孔。它那一对小爪子还要时不时地拍拍你的头发,长长的须总是会戳到你的唇口,它身上总是带了一股甜甜的滋味,你分不清楚那股子甜味从哪里来的,但你知道总是和它分不开的。它还会朝你笑,嗤嗤地笑,是那种又狡黠又干净的笑,你喜欢地不得了,甚至眼睛不眨地看上一整日,你都会乐意,更高兴地是它会一直这样对着你笑,你不用烦心它会不高兴,不知为何,它总有办法让自己开心起来,还会变着法的哄你开心。他一度以为它一直就那样子高兴呢。
直到有一日。
月朦朦似烟笼,风徐徐若轻语,早桂的香气浮在庭间。
她醉醺醺的样子真是有趣。
她还拉着他的袖,甜甜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叫他忍不住地想要笑。
这唇口的弧度才刚弯了弯,她那满嘴的瞎话又说了起来。
她皱着她的眉,直愣愣地盯住自己,傻乎乎地说:“你笑得这么好看,要一直笑才好。”
“真的,真的,一直这样笑……呵呵……求求你了。”就是这样撒泼赖皮的模样。
“怎么不笑了……唉……”她晃晃悠悠地提袖,伸手向上指了一指,“像星子——笑起来像天上的星子……”
月澄虚皓静,竹篁里满目斜影,东风徐徐,清蝉嘒嘒,她笑意朦胧地看着他,叫他无由来地心慌。
“你恐怕是醉了。”
“没有……胡说……我最会饮酒了,不可能醉呢。”
“……”
“你别皱眉头,一皱起来我心里难受。”她摇着头,大着舌头,继续说道,“还有……还有以后不要呃……”
她打着闷嗝,呐呐道,“呃……不要藏在雨里。”
他声色迟滞而哑暗,“你说什么?”
她直晃着脑袋,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那么大的雨,不躲一躲,一定是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说话间,她也似乎哭了起来,更是喋喋不休地叫嚷起来,“爹爹不要我了,我也这么伤心。他们冤枉我,欺负我,我都不在意,我以为爹爹一定是明白的,可是他却和别人一样。”
“你知道的,他不能和别人一样。”
“他不能。”
哗啦哗啦的雨,下了有半日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摆脱那只巨隼,又怎样将那株草捉到手中,从那巍峨陡峭的山峰上一点一点爬下来,再回到这里,将草药捣碎了,敷在那血淋淋的伤口上的。
她开始有点意识的时候,便只有现在。
他却还没有醒过来。
火烧得够旺了,连湿透的自己都烤得温热并且发烫起来,他却还打着寒战,口中不断地喊着冷。
怕冷的同时,身体却滚烫得厉害。
她不断地用浇湿的裙布擦拭他的身子,直到水“嗒嗒”地落在他身上,她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便顿然清醒,有了这样的意识。
现在,他胸腹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地处理过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做的如此利落,也不明白哪里来的勇气将那腥黄的腐肉一点点的剔除,将那草木烧成灰,和上那株捣烂的飞龙斩血,用从沸水里捞出的布缠绕起来。
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哭过,因为眼睛早已痛得睁不开来。
而她真的不想睁开眼睛,但凡自己用力睁开眼看一看,那眼泪必定会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真是太可怕了。
他的身上远不止这两处伤。
事实上,他身上满是伤痕——长长短短、纵横交杂,仿佛整个人就是这样子七零八落地拼凑出来的,有的疤痕很浅,似乎有了些时日,有的却很深很深,你看着它,它亦狰狞地注视着你,简直触目惊心……这样的伤有的是烫的,有的是剐的,更多的是刀刃与箭矢带来的穿刺,最为骇人的是有一道刀疤从后颈处向下一直延伸到腰间,贯穿了整条脊背。
她摇着头,咬着唇,反复地告诫自己“不是,不是……”冰凉的指尖触在他发红的肌肤上,叫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似乎突然回到了那日,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那个人用冰冷的匕首将他的内袍挑开,指着那道长长的口子说,“是这里,就是这里——一下子要了他的命!”
下一章 无声轻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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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歧路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