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立春。
西陲重地,弈城。
年轻时广额阔面,虎体熊腰的崔懿如今已经这么老了,脸上纵深的皱纹这几日又添了许多,头上灰白的发从绾扣中散落出来,迎风飞扬。连日的作战让他精疲力竭,身上挂着不知几处的伤,但老将一世金戈铁马的腰背仍然挺立得笔直。
这可能是最后一战了。
围城数月,内外隔绝,城内军士民众早已疲痹不堪,饥肠肚饿,寒困交加,先是蛀麦糙米,沙杂水拌,后来掘草而食,煮弩为粮,到现在吃树皮、战马、麻雀、老鼠——城里除了军将士卒再见不到一个活物。
从炎炎夏日困守到猎猎寒天。
无一日不战。
弈城地处黑白两羽交界,山南山北之冲要,是出入益州的要塞,进可攻城略地,退可驻守保全,守将崔懿扼守冲要,与敌军相持累月,几近困顿,虽多次遣信求救周围守将,但洛将军病重,边陲动乱,叛军趁势攻击此地,边将或是畏惧敌军势盛,或是嫉妒崔懿功高,均坐视不救,唯有洛家家臣袁兹领一路人马前来营救,但叛贼奸诈,围而不打,专攻援兵,袁兹一无据点厄守,二来兵微将寡,屡次突袭不成,更是折损不少人马。乃至报于王廷,数月之际,了无回应,亦久不见援军。如今雪深路险,小小的弈城更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崔懿立在城头,望着茫茫积雪,封天覆地。遥遥之际的军旗上挂着一个人头,是副将肖繁的首级,围城数重,人心困顿,三日前,他趁着夜雾,循水潜出,再次向外求救,不幸在晨曦之时被敌军发现踪迹,一路循迹追杀,最终被捕。他是个真正的汉子,刚毅不屈,坚韧不移,他还记得他在敌阵之前高喊:“我肖行简,已见主上,令诸公坚守,求援且至,逆贼饥馁,亡在朝夕!”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敌贼策反不成,怒而杀之,割肌啖众,烹飨士卒,以报守军将招降将领枭首示众,生啖其肉之羞,也算得上是以牙还牙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到现在,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固守漫漫无期,救援渺渺无音,大伙心里都有数,但没有一个人轻言放弃,也没有一个人弃城投降,他们的心始终如一。
凛冽的寒风四起,将这久经沙场的老将那一双眼睛刺激得落了泪。他侧过身去,目光移向断壁残垣的弈城,这座前前后后同他抗击了数百上千的大小战役、与他同样饱经沧桑的城池,他最后坚守的信念完完全全地融入它的身躯之中,只要城不倒,他不死,将士的心不变,民众的情不移,反抗便不会休止。
他有最好的士兵,从最初的猛烈攻击到现在的重重围困,他们都坚持了过来。韩遂决堤放水,企图用洪水淹没城池,摧毁守军意志,他们没有放弃;他壅塞涧水上游,妄想通过截断水道,断绝水源,压垮将士傲骨,他们没有放弃;他以梯冲、土山攻城,在城外筑起长围,招降纳叛,许以高官厚禄,他们也没有放弃。
他们一起开凿引水,一起凿山为井,一起绞泥吮汁,一起煮甲而食,长矛断了,削木为矛,长箭没了,掷石杀敌,他们裂缯败絮,襟捉肘见,他们饿火烧肠,饥不可堪,所有的艰辛都一起跋涉,所有的困难都一起度过,如今,便也一起血溅城头,至死不渝。
号角已经打响,他再一次点了点兵将,他所率领的两万精兵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疲惫不堪,但志气不泯,各自握紧了武器准备应敌。
他抽出腰间的长柄阔剑,挥向上空,大声喊道:“擂鼓迎敌!”
弈城以苍穹山为屏障,以万曲溪之水做护城河,溪水虽被敌军截断,但多面环山,可供正面攻击的城墙狭小而陡峭,崔懿的兵将虽少,但凭借天险,可在城墙之上形成绝对优势,因而可以说得上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但经过这昼夜不息的攻打,斑斑血迹早已染红了墙头,被巨木摧打坍塌,未及修补的围墙在凛烈寒风中摇摇欲坠,他知道,这座城与他的人一样,都要有个了结。
便是今日了吧。
敌贼又一次搭起云梯强攻,崔懿身先士卒,挥刀砍杀,一次又一次将无数企图攀援而上的敌人击退。
同一时间,天空遍布飞羽,因为天幕的防御早已在数百上千次袭击之下,零落破损,敌方羽军更为肆意,不断的开弓引箭并不能打退他们,他们持了利刃将密网撕碎,便要钻孔破入。
崔懿的飞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中已经摧折殆尽,所余之将不是羽破身残,便是重伤将死,难以再履使命,崔懿便只身一人飞身悬空,上前抵抗。
城墙上的士兵看到自己将帅只身犯险,以一抵百,士气更为高涨,个个全无退缩。
下一章 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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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孤城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