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大军只在途中修整一日,便继续赶路,军中将士疲累,却少有怨言。往前赶了几里,便见大雪封路,郭效按例请示是否改道,回复却说继续前行,这让他大为吃惊。这冰雪夹道,轻骑简行,凿石为路,急速行军,都是不得以而为之事,他们前无敌犯,后无追兵,为何如此行事,当真让其大惑不解。
但轩辕琭令行禁止,指令通畅,没有不服从的。
一路在雪中艰难地劈开一条道路,入了崎川,郭效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郗中郡,夷陵城,刑场。
苏绰双手被缚在身后,跪在刑台,他脸型偏瘦,目光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十分精明,只是再精明能干的人如今也落了狱,押在这法场,等待行刑。
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跪了这么久,聚了这么多人,也该是时候动手了吧。今日,他的几个红颜知己都来给他送行,她们穿戴得花枝招展,配的珠宝也是赏心悦目,在人群中哭天喊地,叫他赚足了面子。
他咂咂嘴,可惜要死在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实在是有些可惜。但他也不后悔,再叫他去伸手拿那一百两金,他还是愿意。他这人便是如此,既吃得了大苦,也享得惯大福,从来是吃喝嫖赌样样玩得开,坑蒙拐骗处处使得好,也算是快意人生,不枉此生了罢。
他是贪财,可是夷陵城当官的有几个不贪的,那主坐上一本正经诵念刑文的,手上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呢?但那一百两金一分也没用到,却是十分憋屈。周奇那小子,与他早有宿愿,看到洛烜重病难返,揽了军政大权,借机排除异己,斩杀旁支。他已有防备,也想着跑路,但奈何贪心太重,不收那钱两,实在有违他人伦常理。
这一百金买他个人头,不亏,就是那周奇给他安得罪名太小,根本比不上他这样一个天大的人物。
时辰差不多了,那监斩官把他罪名稍稍一罗列,草草扔了斩牌,就下令行刑。
那几个女人哭得更起劲了,苏绰都有些不爱听了。可是事已至此,他规劝的话昨日已经说了几遍,叫她们不用伤心,回头再嫁良人,未被抄走、偷偷藏匿的钱财也都分了,情义就算尽了,她们倒真有良心,他人还没死呢,这一路的哭丧也算够仗义了。
他却喜欢人笑,现在更想看人笑,他想到昨日晚上喊那些人笑一个,就没有一个如愿的,如今再叫她们笑,更是笑不出了。是啊,他一向大方,使银子跟流水似的,她们跟着他,自然如意。可这人情也跟流水似的,他一走,今日还哭一哭,明日早不知到哪里找欢喜客去了。
这刽子手持刀模样还算老辣,就是长得不算好,不像是个孔武有力之人,也不知道动手利不利落。这夷陵城的行刑手都死光了不成,要这样一个比他还白净的娘们儿,胡乱伺候他往生,真他爷爷的郁闷。
妈的,他在肚里骂自己,想这么多干什么,都是个要死的人了,索性便是一刀,不然就两刀。
他还在想这些,刀已经举起,那刽子手又掂了掂那大刀,迟迟不落下,妈的,等什么呢,果然是个新手,叫你爷爷的好等。他这么想着,嘴上就骂开了。
“你他妈行不行!”
持刀那人被他这么一激,咬着牙口,一刀呼喇地落了下来,刀风已先砍在他脖颈之上,忽然有人喊道:“刀下留人!”
那凌空而起的利刃生生停在距他脖颈半寸之余。
“真他妈的!”苏绰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得用力抽了几口大气,玩我还是咋地!他已经做好赴死准备,这丫三番五次地——他还想骂两句,那刽子手跟个聋子似的站着不动,不理他,叫他好生没趣,他眯了眼睛来看,只见从远到近,一人一马赶了过来。
他的名声一向不好,为人也不见得多有趣,结交的都是酒肉奢靡之友,除了几个侍妾,再无人相送,更不要说出手相救。
他见监斩那人屈背相迎,复又跪倒领旨,便竖起耳朵来听,但他周围说话谈论之音盛之又盛,他只约摸听到几个字,均不甚重要。
他叹了口气,松了松脖子,便不想费力去听,但见那人已向他走来,他比自己还要年轻,却是从未见过的,无法想象的,他大感疑惑。
那个人走到他身旁,说道:“殿下特赦,给大人松绑。”
“哪个殿下?”他扬起头来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他背后绳索一刀砍了,解了绑。
“苏大人,我是奚真,请随我来。”那人像是个开不得玩笑的汉子,一直绷着脸,又惜字如金,现在语气也不太友善。
但他还是咧嘴笑了笑。
看来今日死不了喽,明日说不定还要升官发财。
他当然知道,这大羽朝有几个要他带兵打仗的殿下。
薄雾冥冥
没有酒,也没有月色。
白子司独自坐在树下,单薄的衣衫挂在他单薄的身躯上,风一刮过来,衣袂偏转飘飞,从里到外都渗着刺骨寒意,他却恍若未觉,仍是那样坐着,已坐了不知多时。身旁火棘小果蹿满枝头,若簇簇火焰,在冰霜凋敝的猎猎寒冬中燃烧。
他很少这样,空着手,空着口,空着目,却满脑袋念头。
昨日魂现,她对他说:“你若找到她,便把她带回来吧。”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样的女人,他本就不该抱有幻想,比起骨肉亲情,滔天权势才是她最为看重的罢。
她要她回去,她若回王廷,除非是一死。
他知晓当今天下大势,已非她一人所控,但她执迷不悟,始终不肯放手。
他只有沉默,这趟浑水他不淌也淌了,本是局内之人,又怎的屡次三番,欺哄又敷衍,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真是可悲,真是可笑。
他正烦郁苦闷,她浅步趋缓地走过来,像踮脚的猫,轻得没有痕迹。
若不是夜风吹拂,将她手中的梅香带入,她便似一团云烟,一缕香魂,来去若影似梦。
他不知怎的想要与她说话。
他对她说:“月晦星明,太白屡屡昼见,恐有异兆。”
没由来地这么一句。
她的手攀上火棘树,不知怎的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回过头,轻轻“哦”了一声。
似乎并未明白其中含义。
他淡然一笑,兀自埋首,刚刚将那疲累不堪地眼帘低低垂下,便听到她黄鹂一般,婉转动听的音。
“我一个人在这挺好。我知道你很忙,不必迁就陪我。”夜风初盛,她的话清透明晰,带着盈盈落雪的干净。
他要讲的并不是这个,但似乎也包含了这层意思。
她低眉顺目,十分乖巧,笑一笑,便回到屋里去了。
他听到她转身离去时,口中喃喃自语。
“这果子红得太好了,摘不走,就这样放着看看也好的。”
枝上有刺,攀折不易,她有心无力,便就此作罢。
他笑了,她确是那种随遇而安,随性而为的女子。他与她初识,他就警告过她,从心所欲是很危险的想法,她便笑他自欺欺人,愚昧不堪。
万事不可强求,谁说不是如此呢?
花折不了便不折,人救不了便不救,何苦冥顽不灵的固守,勉为其难的将就,真真是自寻烦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走的还是会走,既然无力回天,何故沾染是非。
天道昭昭,从来非他一人所控。若是逆天背道,有万存之幸,他自然一试,可是岂能就此如愿?当年若非他一意孤行,逆天改命,阿良又怎会沦落至此不堪之境?
他一错岂能再错?
璞儿,你这一劫,早在十几年前便已铸成,今日能避,明复如何?不如顺归天命,许能迎刃冰解。
他起身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一树的火棘,在这泠泠寒冬的晨曦中灿然怒放,一时之间,天地万物,皆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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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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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