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杀!”
沉重的滚木被举起,残损的弓箭被拉开,曲折的长矛被投掷,敌人肝胆俱裂,仓惶逃窜,真是大快人心的场面,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几乎没有喘息,更多敌兵蜂拥而上,漫天飞箭似毒蝗。
杀红眼的士兵,用尽了手上武器,便赤手相搏,一个一个不支倒下,一个一个上前补缺,前仆后继,从开始便是如此,到如今还是这般,从来无惧,从来无畏。
崔懿身上溅满了敌人的血,背上又中了两箭,但他毫不在意,术士马项在他背后施法,一面护他周全,一面巩固屏障。韩遂的术法不及他俩,唯有一众羽军尚可构成威胁,与之相敌。
他很聪明,总是避其锋芒,训练羽军突袭,但他们的布防也不赖,马项之前还有三员大将,用尽毕生气力,布此天罗地网,阻挡贼兵空袭。
只是现在又过了旬月,身后之人仅剩马项一人,他是故人之子,年纪尚小,本来不堪重用,但事已如此,本就无可奈何,他从没想过,到最后与他并肩之人会是这个黄口小儿,印象里他少言寡语,一贯躲在他师父身后,到如今他学着他师父布纲捻符,却也像模像样。
短时间内,他们竟也有了默契,他知道他的路数,他也明白他的意思,配合得不说无懈可击,却也十分得当。
韩遂在一旁指挥,时而布咒阻扰,他并不经常出现,更是很少出手,今日却像要一决生死,也来插手斗法。
但他修为显然不及,未有两个回合,他便受创想要退避。但周遭一时无人接应,显得颇为困窘。
“韩遂,拿命来!”马项便要趁胜追击,一举拿下主帅首级。
“马项!回来!”崔懿已经叫喊不及,眼睁睁看着凌空骤现天兵,那小子来不及躲闪,一箭正中胸口。
他年少气盛,术法近日亦有精进,打退了不少强敌,难免骄矜自傲,草草追敌,怎知这逆贼狡诈,故意漏下破绽,引他入套。但岂是他之过错,仇敌弑亲,与他不共戴天,纵使崔懿这一把年纪,或许也会按耐不住,瞅准这无上良机,要他狗命。
嗖嗖,搜嗖——崔懿来不及回头,数箭交错而来,夹杂这风声、鼓音,迅猛若雷电,逼得他无一点招架之力,眼看便要以肉身相抗,马项一个纵身飞跃,将这利箭统统挡下。
箭矢从他胸腹穿透,鲜血瞬即溅染衣袍,马项仰面倒地,瞑目无语。
“马项!马项!”嘶吼之声震彻天地,无边杀气冲霄而起。
天上泛起云霞,艳艳若火烧。寒烈的风带着空气中的血腥,刮过面,刺入干裂渗血的眼。崔懿嗓子里暗哑得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上衣衫被浸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敌贼间计得逞,当即放火,布下的罗网被烧得噼啪作响,眼看幕网便要毁于一旦。
火光冲天,烟尘弥漫。
被鲜血浸染的城池在这火光的照耀下,显得肃穆又沉重,这座由万千军将用勇气与生命筑起的堡垒,必将以千军万马血洗,以万古魂魄泪染,或许它倾倒的这一刻,才会换来平静,但战事仍然不会结束,纠葛与纷争从来只有暂息,永无止境。
“杀!”将士的热血比这身后汹涌翻腾烈焰还要炙热,火光招摇,映照层层堆叠的尸体,崔懿手中的长剑不知换了几把,面上不知是自己还是敌手的血液,渐渐模糊了双眼,他抬手擦了一遍,不多久,血又落了下来,他才知道刚刚那一下子腾手换剑,以头相抗敌犯,将他的脑瓜子也砸破了。
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连带着嗓子里的血腥气一道吐了出去,他还记得他年轻时以一敌百,一骑千里的显赫战绩,现在虽然上了年纪,也添了这么多新旧伤痕,这把剑挥出去,还是一般地飒飒有力,斩敌首级,还是一般地不偏不倚,料想自己应不减当年之勇。
他的英勇气势若耀耀晨曦,光照大地,进攻的敌兵畏于他的勇猛节节败退。最终,他们以惨重的伤亡再一次换来这固守的胜利。
短暂的光明连接着无尽的黑暗,这一次胜了,下一次又能坚持多久?
崔懿将剑抵在地上,撑起自己疲累的身躯,环顾周遭与自己同生共死、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与自己一样,面对茫茫无期的前路,不知所措。大羽王朝已经放弃他们了么?那他们的坚守还有意义么?这巨大的疑问一直盘桓在他脑海里,数百个日日夜夜折磨自己,但他不敢细想,也不能细想,他知道一旦他想明白了,就是走到了尽头,因为信仰之塔的坍塌要比这斧刃溅星、锥凿无痕城池还要容易百万。
突然隆隆的马蹄声犹如晴天霹雳般响起。
身旁的将士惊骇万分,他们不可置信地瞪大血红的双眼,大声惊呼起来。
“敌兵又犯!”
崔懿挣扎着抬起了头,他努力控制自己脑袋里的这根勒紧的弦,不要现在、此地就崩坏。可是不害怕那是假的,光是听一听这声响,就是无尽的绝望与凄凉,漫漫岁月里,他也曾战战兢兢,畏惧地狱之沉暗,渴望燎光。但他仍然按住自己握在剑上颤抖的手,努力克制自己的语气,不发抖发颤,他张了张口,干哑的嗓子愣是发不出一丝声音,“众将听令,随我出战!”这个说了数百次激人奋进的话语,现在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恶战接连不断,不仅摧折他的身体,更凌迟他的意志。但他背后站的是这些性命相托的勇士,他们因信任而追随,将责任担在肩头,共同守护家国荣耀,即便战争不休不止,即便胜利渺然无望,他们的头是硬的,血是热的,情是真的,这就够了。
敌军的再一次攻击比之前更为猛烈,似乎要一击必果,决胜于今日。
城头浮桥又被搭起,数以百计的士卒涌上来,一时间杀声震天。
密布天际的羽兵若雨箭飞射而来,马项已陨,如今便是他孤军作战,他一面步天罡念咒,一面持剑相斗,但天罗密网早已支撑不住,破损开来,他已无力回天,无数敌兵从缝隙钻入,凌空相袭,那些在城头推土砸石,执戈引箭的兵将一个一个地倒地。喊杀声奔入耳际,撕扯着他神经,崔懿的面上根根青筋突起,双目圆瞪,眼眶下一秒似乎就要裂开。
敌人虽然畏惧,但也看出了他独木难支的处境,更何况悬赏在前,杀戒在后,便个个猛如虎狼,前赴后继,相搏相抗。
崔懿肩膀与后背均被利箭刺穿,身上的血水染透衣衫,他手中的剑再次被砍折,他来不及腾换,便赤膊相斗,徒手接刃。手臂上接连中了几刀,皮肉从骨上削下,他已被团团围住,生死就在旦夕之间。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或许是惧怕他英勇骠悍,或许还在寻探时机,没有人上前。
“来吧,狗杂种!”他啐了一口血沫,挑衅道。
一把大刀起头,向他正面砍来,周围接二连三地涌上来,已经是必死之境,忽然凌冽之风呼啸而来,周遭一圈叛军瞬时统统倒地而亡。
“是救兵!朝廷派来的援军到了!”城内士兵激动地呐喊,崔懿呆立了半天,看着叛军的飞羽天将一个个从天幕中若星般坠落,眼泪再也忍不住从眼眶中奔流而出。
不是梦,不是梦,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支撑他们累月坚守的原由。
下一章 奇货可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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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