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俞韵把毛巾睡衣都拿全才进了浴室,免得让妈妈看到这些痕迹又不得安宁。
刚进门时解释校服裤脚为什么会划破,已经让她废了很多心力,睡前就更不想节外生枝。
其实说起在学校的事情时,他们总会听的很认真,每天也会问及她今天的心情如何。这场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对父母是真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
但她知道并非如此,于是尽力表现出了他们所需的欢快,照旧面不改色的答一切安好。
在例行公事般听了十几分钟“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之后,疲惫不堪的俞韵终于得以躺在床上。
淋浴时热水虽然解除了紧绷感,同时也发散了受到的伤害。
她皮肤薄,磕碰后很容易青紫,现下几乎全身都在昏沉的倦怠中隐隐作痛。
原本也习惯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谢瑾颤抖着的拥抱、那句直白的“喜欢你”,以及无数相处的细节,在这一刻统统拥挤着闪进了脑海。
她说不出那个拥抱怎么美好,也讲不出那句喜欢是否浪漫,却只是想到这些,心口就一阵阵泛酸。
不知道下次见面时,他会不会已经了解了那些传闻,会不会因为喜欢过自己而想要失忆。
脆弱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俞韵现在很想跟谢瑾说说话。
说自己的胳膊很疼、左腿膝盖很疼、右边的肋骨也疼,摔在讲台边时扭到了脖子,她怎么躺都疼。
手机在主卧的抽屉里锁着,她连“文件传输助手”也没有。
她无法也无处可说。
白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美梦小剧场营业许久,俞韵才终于在细微的疼痛中睡了过去。
然而就像《歌剧魅影》第一幕里的《汉尼拔》,无论上演几场、卡尔洛塔唱的如何,那都只是后续剧情的铺垫。
编造出来的美好故事,总会被现实阴郁的已知覆盖,蜕变为噩梦的底色。
梦境里,她站在人群中心的高台,那些人围绕着她,伸长了手对她指指点点。
他们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无蜜不招彩蝶蜂。
他们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无风不起浪。
他们大声的教育她要感激老师的批评,大笑着嘲讽她被老师和同学孤立,厉声的责问为什么坏人不欺负别人却欺负她……
他们说,好孩子,就应该主动远离俞韵。
那些面孔密密麻麻,熟悉或陌生。他们的声音好吵,以至于俞韵在梦里努力的解释,却没有人听的到。
围住她的人身处黑暗,却亮的刺眼,只有她蹲在地上,暗淡无光。
俞韵捂住耳朵拼了命的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谁来救救我,她想。
终于,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重归平静,周遭的人不再朝她嘶叫,亮到锐化的形象也瞬间灰败下去。
她在骤然安静的梦境中被一只手牵住,于那一刻沾染了光芒万顷。
幻象的痛苦如潮水般退去,她在梦境中轻盈的漂浮起来,抑郁的情绪恍若存在实体,化作袅袅黑雾与她分离。
如同舞台上的追光投射进来,她混沌黑夜般的世界被暖光轻易撕开。那光里浸着一道身影,而身影的主人正紧紧攥着她的手。
那是少年的手。
但没来由的,她笃信那是神。
神散着柔和的光,立于高台之下,始终抬手牵着她。俞韵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姿势似曾相识。
她被牵引着降落在神的身旁,眼看随着他长袖轻摆,残酷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略带凉意的手牵着她徐徐而行,所到之处,黑暗被渐盛的光芒蚕食。
俞韵周身的光如获羽翼,在无边无际的颓败世界中蔓延开来。
她回握着神的手,试图看清楚他的样子。而神本就身处梦境,自然令行禁止,驻足转身。
隔了层雾气似的东西,他的脸有些模糊。俞韵倾身踮着脚尖,几乎快要挨到他怀里。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愈演愈烈。气息亦是无比熟悉,因为他们不久前才分别。
俞韵重新站好,仰头轻轻拽了拽他喉结下交叠的衣领。
于是神安静的弯下了腰。
雾气消散,内心的憧憬和梦境的答案重合。她看到了他眼眸微垂、略显冷淡的面庞。
而在尚且无人入睡的本部宿舍里。
谢瑾静静的听着,哪怕夏封时而讲的磕磕绊绊,也并不催促。
关于俞韵的事他一个字都不想略过,可听了又心揪的厉害。他难以想象要多少如此这般的折磨,才能将回忆里骄傲恣意的她,变的抑郁敏感又情绪难测。
“后来有同一时间上体育课的人说,那女的被撞倒的时候,俞韵压根儿没在篮球场附近。”
“她好像有点旧伤,体育课总喜欢在看台上坐着。兴许是那女的认错了人,又没人敢在剑拔弩张的时候,站出来解释……”
明明夏封已经自以为无痕的润色了故事,可这一晚上的交谈,还是让谢瑾心脏如针扎似的,止不住细密的疼。
他拳头攥的死紧,垂眸时眼尾微微透出些红晕来,夏封离得近,觉得这人此时连呼吸都透着忍耐。
“我知道了,改天谢你。”
谢瑾听着那些被夏封柔和渲染过的话,牙齿不知不觉的用力了许久,现下反应过来开始隐隐作痛。
他有些敷衍道:“辛苦你熬夜,回去睡吧。”
哪怕夏封这夜回想起往事,现在心绪不宁必然睡不着,谢瑾此刻也着实是没心情同他多说些什么了。
好在夏封虽然偶尔情商低,但最基本的理解力还是有的。
他把椅子放回陈墨桌前,和坐在楼梯上的陈墨,一起沉默的爬上了床。
宿舍一下子有些静,谢瑾坐在灭了灯的桌前,回想起许久之前的俞韵。
她当时也就初三的年纪,蝎子辫儿扎的古灵精怪,眼尾长而挑,神态带着点张扬,交谈起来还有些傲娇,开心时脸上仿佛写着“老子的文采天下第一”。
说来可笑,最初的时候,他是嫉妒她的。
夏训营里,他的文字被评“很优秀但还是缺了一点风格”,而俞韵却是耍小聪明写十八行诗,都能被夸遣词造句有灵性。
他不想看她写的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像俞韵那样优秀。
妈妈最近总说自己辅导不好他的学习,他就来参赛,证明自己可以独自努力,不需要去爸爸那边讨生活。
即便心里早已有答案,可只要有一点机会,他都不想承认。
直到他被夏训营的老师叫走,老师面色为难的说,有人来接你。
谢瑾以为最差不过是他爸来,却不成想是阿姨带他去参加他妈的婚礼,加上所谓的顺便认认新门。
他明明已经长得很高,彼时却无助的回归为孩子。
打电话给爸爸的时候,男人接通电话道,你阿姨才怀了孕,怕照顾不好你。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让你先去裴叔叔家住两天,等我把那边的房子收拾出来,你自己住着自由,上学也近。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谁辅导不好学习,也不是谁要添喜。
只是因为谢瑾这个人,有些多余。
那天他没参加婚礼,但裴叔叔还是去老房子里拿走了行李。所有人都在幸福快乐,他没资格扫兴。
晚上同寝的人都睡了,裴叔叔和阿姨纷纷打电话来,跟他说你小子别担心,等你爸妈的新家安顿好,以后两边就都是家了。
谢瑾听的想笑。
他知道自己没有家了,可每个人都在告诉他——你不是无家可归的人。
一夜没阂眼,第二天谢瑾眼睛红的可以直接演玉兔。他把有些长了的刘海拨乱了,坐在最后一排。
生人勿近的压抑配着白皙的皮肤,女生们窃窃私语的比以往都热烈,又不好意思往他旁边坐。
最后,他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
文章的互|评环节,俞韵作为夏训营的班长分发下去,最后一份留给了自己。
手上这篇没有署名,字数少的也不合规范,可方才无意间听了夏训营老师闲聊的她,突然读懂了格纸上干净的字迹。
“我是一道超纲的题目,
虚拟的条件无人解得出,
只等待着审题的机制将我驱逐。
我将独自去往混乱的题库,
在无数次相同的经历后被彻底删除。”
早上谢瑾没胃口,第一个到了教室。他把作文放在俞韵桌上,这样按她总留最后一份的习惯,互|评时一定会拿到他的。
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经像笑话一样要去证明。自欺欺人的乞求着谁的爱,却只显得他脆弱又可怜。
谢瑾知道,在平淡的夏训营生活里,自己的事一定传的飞快。
他想听她评论自己的文章,想看面对他的阴郁时,她皱起的眉,她流露的悲伤。看她怎么在这几句醪糟般的诗里,继续所谓的美好与希望。
轻轻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手边。但他眼睛很疼,不想睁开看。
“喝点吧朋友,我可是翻墙才买到的,差点就跟地面友好会晤了。”
身边女孩的声音其实很特别,不是悦耳也不是甜,非要形容的话,慵懒和舒服比较贴切。
据他所知,整个夏训营里只有一个人是这种声线。
“这张是你的吧,你字很好看诶……”
耳边是他今天心心念念的人,可真到了这一刻,谢瑾又不想听了。
他怕她公事公办,分析他那不成文的文中存在的问题;又怕她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温情脉脉的来安慰他。
到底为什么要故意给她看?谢瑾觉得今早的自己八成是有病。
他不想看她难过了。
他想像平常一样,坐在角落听她吃着零食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在视线短暂的交集时故作冷淡的转头。
“昨晚上看星星,忘写了。”
“这是瞎写着凑数的。”
“别告诉老师。”
“……”
他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耳朵在注视下几乎要冒蒸汽,可俞韵仿佛并未看出这种慌张的牵强。
当时她对他说什么来着?
“好,我不说。”
“这位忘写作业的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啊……”
“昨晚那些被憧憬的星星,它们都是闪烁在黑暗里的。”
彼时看着俞韵独属于他一人的目光与神情,谢瑾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种期待被满足的愉悦。
认不清自我内心的他慌了,缓了几秒才嘟囔了句:“你好烦,知道了。”
那时他从她手中抽出作文纸时,还自以为只是关心同学般,生怕划伤她的手。
不知俞韵还记不记得,那年那位看起来有一丝不知好歹,却又神情紧绷的朋友。
回忆中,夜已过半。
谢瑾缓缓松开手,骨节因为长时间无意识的用力而僵硬酸痛。他冷漠的控制着自己握拳又张开,细致感受这份疼痛。
因为他无法揪着领子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一晚听了这么多,王博宇再迟钝也能发现点前后差异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口不择言,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相信一个臭名昭著的女生。但他还得和谢瑾缓和一下关系,毕竟夏封那傻子看不出来,他可不一样。
谢瑾这人表里不一下手也狠,他得避免这阴沉沉的人背后给自己下绊子。
权衡了十分钟,王博宇决定避重就轻的说,是自己刚刚开玩笑杜撰了故事,再态度诚恳的道个歉。这样不管以后谢瑾再想对他做什么,他都已经占据了道德高地。
“那什么,谢瑾,刚刚我说俞韵……”
“嘘。”
谢瑾微抬眼皮,侧过脸懒懒的斜扫了他一眼,修长的食指竖在唇边。
不久前和夏封聊天时那种竭力的隐忍都已褪去,此刻他唇角天然的弧度尖锐,显得人清清冷冷没什么情绪。
王博宇摸不透这人什么想法,也就不敢轻易再说下去,停顿了几秒没等到谢瑾说话,他才张嘴想接上刚才的句子。
可他刚有想说话的意思,连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看谢瑾下巴微抬再次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居高临下,他彻底不再作声。
然而收拾床铺时又想起之前的单方面被殴,他越想越憋屈,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才算舒服。
夏封抱着被子翻来覆去的失眠,陈墨却已经快要睡着了。
在半睡半醒的临界点,他恍惚间听见谢瑾很轻的说了句——
“再讲一个字,给你舌头拔|出来。”
逐字反应过来话里的内容,陈墨一下子就醒了。
他想,要不再撑十分钟吧,万一错过了王博宇变哑巴,那就太可惜了。
但显然,好听的声音,再低也有穿透力。王博宇作为当事人,听的比陈墨更清楚,于是宿舍终于重归宁静。
谢瑾在一片寂静中坐姿下滑,窝在椅子里。他慢慢将手凑近脸前,逐渐靠近自己的唇。
在几个小时前,这手牵过俞韵的指尖、握过俞韵的手腕、抚过俞韵的唇边。而如今他屏着呼吸,近乎虔诚的吻了它。
失眠的目光透过床的围栏,夏封就这么瞪着眼睛不敢吱声,瞳孔里写满了大大的不解。
今晚的月色很美,以后的月色也会很美。些许月光映照着谢瑾,谢瑾仰望着所有的月光。
他所求不多,只要她的世间从此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是神明,亦是信徒。
最后一句取自欧阳修的《秋声赋》:“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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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