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小九进东大营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能来找我们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这天天色不错,我索性带上福荣去演武场找小九,还带了他最爱吃的甜口。
别看他现在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几年前他尚未抽条,和我们这些细杆子差不多,若不细看,还真当是个俊气的小姑娘呢。
因为这个,他没少被三哥和皇后打趣,他气得冒鼻涕泡,只好回去勤学苦练,年纪一到果然抽条不少。
当真是因果,若不是有那些日子的勤练,他未必能入东大营。
福荣立在我身旁摇扇,演武场多是男子出入,为女眷单辟了一处出来,我坐在院中仰头晒太阳。
“小十三!”
他披头散发地朝我跑来,一看就是刚下场。
“等急了吧?我让他们在这儿安个戏台子消遣消遣,他们偏生不!”
前边是斗志昂扬的武学切磋,后院在咿咿呀呀的恩怨情仇……不知杀的是哪边的志气,这种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
他还煞有其事地抱怨了一通,我忍俊不禁,走上前将他按在石凳上,替他梳头。
不知是不是有几日没见,亦或是他终于在此处见到熟人,话密得我连附和都插不进。
“你是不知道,那个瞿老头摔人老狠了,一点也不留情面,我的背上上月给他摔的到现在还青着!”
“徐志英的枪耍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太漂亮了,比徒有其表的王将军好了不知多少!”
“今日,那个使者也来了,”他拽了拽我的手,被我一巴掌拍开,他委屈地撇了撇嘴,话音不停:“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然有这么好的功夫,竟能和刘帅斗个秋色平分,刘帅说他绝对收敛了……”
他一拍脑袋,后知后觉道:“那他也和我打了个平手,我岂不是被小看了?”
我接过福荣手里的发带,嘴角的笑就没停过。
似有所觉,我偏头望向院外,没想到被小九津津乐道的使者就立在不远处,也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我与他遥遥对望,谁也没有笑。
片刻后,我转开脸,专心替小九束发。
等我再回身,那处已空无一人。
“小九。”
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在他对面的石凳落座。
他见我神色严肃,也收起了嬉笑。
“小九,你在东大营可自在?”
他神色古怪地思考片刻,嘟囔着:“自在……怕是谈不上吧,军令如山军规如剑,纵然我生在皇家,也不好独开一制……”
话显然没说完,他垂头细思,我啜了口茶,慢慢等他。
“但金戈铁马的豪气,我是想快意一番的,”他挽起笑,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种种不自在,或许是为了那片刻自在。”
这话有如石破天惊,我端着茶盏怔坐。
“小九……如今也能说出这种话了,长进不少。”
我勉强一笑,他虚张声势地嚷嚷起来:“哼!那可不,再不济我也是你皇兄!”
闲言了一盏茶的时间,我起身离开,要他好生照顾自己。
他送我上了马车,心不在焉地应了。
刚回到拾福轩中,七姐便迎上前来。
“怎么去看小九也不问我?”
我见她双颊红润,病气好了不少:“你都病了,我怎好再折腾你?那小子什么时候去看都不耽误,”我牵着她坐下:“怎样,可有好些?”
她目光躲闪,欲语还休,还是说了:“小十三,我说了你可不准笑话我。”
“但说无妨。”
“那日你让我去还《金陵图》,我对赵学士一见倾心。”
我故作不解,“赵学士?”
“高太傅的得意门生,赵煜。这段时日在贤理阁整理古籍。”
“那敢情好,他无婚约也无情人,再过几年平步青云,你与他在一起也不算埋没。”
她嗔我一眼,“怎么就到了那份上,早着呢,”她左右看了看,迈着小碎步挤到我身边,耳语道:“今早我不大好,他还在我阁外送来醒香。”
醒香,是一种祛病气的柱香,不算罕见。
赵煜此举,怕是明晃晃的示好。
我有些惊诧,没想到这么快就两情相悦了。
“这怎么好,也不怕唐突了你。”进展太过顺利,我反倒不安起来。
“不是他亲自来,是唤了家中女眷前来相送。”
“他倒是滴水不漏。”我依旧不满道。
她搡了搡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实话实说:“自然不如你好。”
“哎呀……”她笑着埋在我肩头,半恼半笑:“整个宫里,就你总把我当宝贝。”
整个宫里,就你值得我宝贝。
小九有自己的疆场,我有自己的囹圄,而你,应当有最完满的结局。
我咽下这些矫情话,懒散道:“知道了,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她点头如捣蒜,高兴极了。
我拂开她散下的鬓角,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
春心萌动,原来是这般动人。
……
十日后,弈国使者离京。
我与那人萍水相逢,没有再偶然碰见过。
又过了三日,小九离京,随东大营开拔西北。
我与七姐立在墙头,她泣不成声,小九昨日已来道过别,自然不可能再离队。
于是昨日开始七姐就以泪洗面,小九身上的甲胄未褪尽,压下了他的单薄气,显出几分庄严来。
他狠狠地抱了抱七姐,任她的眼泪顺着铁甲流进里衣,打湿了肩头,平日里他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此刻也被七姐哭软了心肠,轻声哄道:“放心吧七姐,我会满载而归的。”
待七姐情绪稳定后,他才放开她,要来抱我。
我伸手挡住,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与他两两相对:“高君衡,我只要你活着回来,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神色无奈:“小十三,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真的吗?那你能跟我保证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吗?”
“好,”他展颜一笑,不似敷衍:“我保证。”
大军浩浩荡荡,在主城外蜿蜒而去。
这条黑色的丝带连着千万人的血肉,而有些人注定回不来。
我向苍天祈求,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