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有多长?我嫌筹算麻烦,心算又不行,只知道花开了七次,谢了七次。
赵煜在七姐出嫁的第三年被赐了婚,夫妻俩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贤名。他不再冰冷而恭敬,那些年少成名的傲气与茕茕孑立的孤高在无知无觉间消散,留下一个圆融而别扭的左中丞。
他看到我来,嘴角微动,露了个恰到好处的笑来。
我在太多人脸上见到过这种笑,还是第一次在赵煜这儿看到。
七姐喜欢的那个赵煜大概死在高太傅死谏的那个冬天,高太傅的血流到茫然的赵煜脚下,他退后两步,脚底却已经沾了血,洗不掉。
心高气傲的赵煜埋在高太傅身边,留下一个战战兢兢的赵煜。
“殿下来此处,可是有要事找臣?”
我看着他越发突兀的颧骨,两只眼睛里映着昏暗的天色和枯瘦的我,莫名的,我说:“七姐如今已育有一子,说是已经能适应那边了。”
他愣怔片刻,点头道:“那便好,七公主义薄云天,为国为民,若能过得好些,臣等也安心些。”
“她比我高些,那么瘦小,一点点大的样子,怎么能熬过去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跟赵煜说,我不知道,但我想说,于是我滔滔不绝道:“所有人里就她最娇气,小时候偷偷去摘皇额娘的玫瑰被扎了手,回来没完没了地哭了一晚上,直接将她糟蹋花的破事哭到了皇额娘面前。”
“还有一次她的衣袖拂掉了茶盏,茶盏碎在地上把她吓得愣住了,不出两息她便扯着嗓子哭得人尽皆知。她是我见过眼皮最薄的人,你喜欢她她也要哭,不喜欢她她也哭,吓着她要哭,不理她要哭,遇事先哭一会儿就是她的为人处世,因此她老被父皇指着鼻子骂,又被太学的官宦子弟在背后偷偷笑,谁都说她烂泥扶不上墙,可是所有人中,我最喜欢七姐。”
“我砸坏御书房的砚台那次,是她一边抽抽搭搭一边伸手挡在我面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以为是她砸坏的,差人打了她手板还不准她哭。”
我抬头看着贤理阁雕龙画凤的顶梁,眨了眨眼道:“不准她哭,她就瘪着嘴掉眼泪,眼神悄悄看向我,笑出个鼻涕泡来。她是第一个说要保护我的人,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在这宫中,所有人都努力明哲保身,哪有闲心去管别人?可是她走的时候,还往我怀里塞了宫外偷买回来的糖葫芦,她说对不住啊小十三,以后不能偷偷给你买糖葫芦了……你说她那么小、那么爱哭的一个人,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啊,她第一天到那儿的时候肯定又在哭,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她哭到什么时候,才会笑着接受呢?我听人说分娩之痛不亚于死一回,她那么难过,我却不在她身边……”
赵煜脸色僵硬,勉强笑了笑:“公主洪福齐天,定能克服万难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乏味至极,扭头看了看天色,“是我唠叨,我这就走了,保重。”
他似是松了口气,拱手道:“公主保重。”
保重。我很是赞同,虽然没有比这更轻、更不值当的说辞了。
我贴着红墙根走,宫道上总是一尘不染、轻声细语的。新来的宫女和太监认不得我,疑惑地觑了我两眼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便离开了。
也不能怪他们,是我太病弱,连衣服都撑不起来,若不是这身锦缎泛着细光,我说不定会被当成哪个不知礼数的宫女。
如此说来,我与她们又有别于什么地方呢?
夫子说是贵贱有别,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贫贱,此乃天道,彼时的我深以为然。
后来云容娘娘因通奸被打入冷宫,整个大齐最美丽、仅次于皇额娘的尊贵之人一朝落贱,漫漫余生都在紧闭宫门和残羹冷炙中度过。听说她后来疯了,神志不清地吞了碎瓦片,死在无人问津的雪地中。
云容娘娘曾给我剥过荔枝,又温柔地替我揩去颊边水渍。
前面人声渐大,在一声呵斥后又安静下来,只剩窸窣的脚步声。
我抬眼望向离宫门越发远的决云宫。
决云宫历十年而成,光是从四境运来木材就费时四年之久。它坐落于整个皇庭的最中央,与传统的宫廷样式不同,它的外观颇像个塔,却又不是标准的塔建,八片云盖攒向塔尖,周身铺满华丽的琉璃瓦。
罩住无数人不得善终的一生。
领路的嬷嬷朝我福了福,她身后浩浩荡荡、春花一般的秀女们也朝我齐齐地行礼,有几个胆子大些的悄悄抬起眼打量我,我回过神来,摆摆手,她们从我身边匆匆走过。
贵可落贱,贱可至贵,这是我悟出的道理。
移秋见我回来,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她给我准备了寻常百姓的行头,我换上粗麻衣服,好奇地在镜前转了转,又走到移秋身边,雀跃道:“这样看我们根本无甚区别,像姐妹似的。”
移秋慌乱撤身,“公主是人中之凤,怎能与我等类同。”
我垂头看着桌上的锦缎,觉得没有比这更难脱的行头了。
“走吧。”
我回头望了这十年如一日的宫院,依稀可见小九四处翻腾,找寻藏身于某处的七姐和我。小九找人太老实,每次都是七姐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出来,再跟着小九一起找我。
如今他们都藏起来,我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偏门的宫道比正华门的宫道窄了不少,大抵只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行。
秋光顺着红墙泼洒,我伸手挡了挡,指缝间落下些许光阴。移秋上前要为我遮光,我拦住她,笑了笑:“无妨,晒晒太阳也好。”
她颔首退于身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人迹寥落的路上。红墙一点点倒退,我抬头看着与天相接的墙头,惊叹这红墙依旧如此之高。
日复一日,人被一寸寸拉长又缩短,只有这红墙永远巍峨,就连斑驳都带着恒久的意味。
偏门的守卫是年老力衰的侍卫,肩甲早就锈得看不见光泽。移秋将手谕递与他,他只看了一眼,便恭敬着放行了。
我的父皇,大齐最尊贵的天子齐明皇,比这个侍卫看上去还要更苍老些。他所恨的早在他的铁血手段下烟消云散,他所爱的……或者说他所拥有的那些,如流水般静静流淌,绕过纸醉金迷趟过几何爱恨,归于寂寂。
他老了,龙涎香也盖不住他身上的那股腐朽的气息。但父皇不觉得,言官们左一句万岁右一句天齐,他听了几十年,听出了此中真意,以为这该是天道。
直到三皇兄成了未来的大齐皇帝,他才看清楚自己脸上的皱纹,和手上可疑的斑点。
前几日我去给他请安,他斜靠在榻上,目光悠远:“小十三,你也要离开朕了。”
我哭不出也笑不动,木着脸懒懒道:“儿臣命数如此。”
“命数?”他的胡须细细地抖,整个人突然狞笑起来,又咳呛着断断续续,宫人冲进来给他又是递药又是顺气好一阵忙乎,我便识趣地告退了。
如今整个后宫,都是皇后的掌中物,包括我的父皇。
前路愈发开阔,我眼前一亮,拉着移秋往前奔去。
虽说是去游历,可我不知该往哪里去。短短一生都在方寸间打转,乍一看见没有棱角的天空,却不知该往哪里飞了。
移秋还是不大适应与我亲密,我松开手,问她:“我们逛一逛再去找落脚的地方好吗?”
跨出那道门她便不再是我的奴仆,而是捏着我的命的大夫。她却不明白,思虑片刻眉目低垂:“小姐想逛的话自然可以,只是今日的药只喝了一帖,两个时辰内必须服第二帖了。”
她话音未落,身后惊叫声此起彼伏。
我与移秋仓惶回身,巍峨高耸的决云宫顶火光冲天,在一片青天中美得凄怆。
“不好了,太上皇和皇后还在宫中,门被堵死了。”
我气血上涌,喉头的铁锈味再也压不住,眼前的人影幢幢奔往决云宫,青天之上,几只白鹤盘旋而过。
是小九来接我了吗?
移秋扶住我倒地的身子,慌张唤我。
我的眼中也染上血色,所有的声音和过往在我眼前靠近、拉远,折叠出无数个我,和无数个他们……我疲惫地阖上眼,任一切消失在我的觉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