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此起彼伏的马嘶声在山头互相应和。
皇子们整装待发,各个都精神抖擞,我也乱入其中,七姐攥着手帕紧张道:“十三,这山林中不乏猛兽,你不要逞强。”
说不怕是假,但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身着天青色劲装,还算熟练地翻身上马,三哥一马当先,见我也跟来倒没说什么,只调笑着嘱咐我注意安全。
越堇听等一干使者皆着玄衣,与我们的颜色泾渭分明。
他隐约投来目光,我绷紧脊背,暗中死死握住手中的缰绳,生怕临到阵前出了岔子。
皇帝也整装待发,他上月发了一场惊悸,并不参与此次秋猎,只是自己打着玩,让大家都尽心尽力,安全为上。
话虽如此,在座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说了几句,众人齐声应了,才四散开去。
我握着缰绳调转马头,朝东行进。
等走出众人视野,借着山林中枝繁叶茂的遮挡,我往西郊处赶去,离午前一刻还有些时候,我怕横生枝节,一路小心翼翼。
掐着时间刚刚好到,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怕她来,更怕她不来。
有马嘶声传来,她负手立在马前,目光凛冽朝我射来,“……你来了。”
我雀跃地翻下马,“你来了!”
她神色平静,一只手熟稔地抚摸马头,“我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为我这般费心?”
“你走了,我才能不认命。”
她面色惊讶,随即很轻地笑了笑,上马的动作比我潇洒得多。
她坐在马上逆在光里,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蓄势待发,整个人有种不真实的生动。
“小十三,你心这样软,会吃亏的。”
我眼眶发热不敢眨眼,努力将这样的她刻在眼底,“那你也管不着了,趁我还没吃亏,你快跑吧。”
她露出在天牢里那般自得其乐的笑容,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前方也不知有多少荆棘丛和芳菲叶,她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顺着我暗中递给她的路线奔去。
好了,现在该我出场了。
我牵着马掉头,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他没管我的一惊一乍,目光在我身后逡巡,云淡风轻道:“公主,你好大的胆子啊。”
赵堇听看到了,他收回视线看向我,我来不及整理表情,他愣了片刻噗嗤一笑:“公主,你刚才不会是想灭我的口吧?”
是有那么一瞬间有这个想法,不过敌我悬殊太大,也只是想法。
他的小臂挽起袖子,底下是微微隆起、长期习武才有的筋骨,我垂头半晌,鬼使神差地问:“一个有武学底子的人为什么会使不了剑,连拎个装满水的茶壶都费劲?”
”你……”他犹豫着换了先前的话,“习武非一朝一夕,三两天不练也不至于,你说的……许是手筋断了。”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抬头道:“赵堇听,今日之事你当没看到,你想要什么,除了不忠不良大奸大恶之事,我都答应你,好吗?”
他眼中的笑意平息,我不自觉揪紧他的衣袖,低声道:“我好歹也是个公主,金银财宝香车美人,你要什么,也是能为你争来的。”
“除了不忠不良大奸大恶之事……”
我紧张极了,他若是觉得我的条件太多……
“什么都可以要?”
“对!”
他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只要让她离开了,万事好说。
赵堇听眼珠一转,伸出手掌:“成交。”
我与他击掌为誓,“成交。”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空气一时凝滞,我试探道:“你不走?”
他挑眉道:“你不走?”
“我先不了,你走吧。”
“行。”他干脆利落地骑马走了。
我确认他确实是走了,回身在马上的箭袋里取出一支箭,对着胸口比比划划。
锃亮的箭头闪着银光,我的手心不停冒冷汗,我在身上蹭干净后望天望地,紧闭双眼攥着箭头扎向自己。
“啊!”
箭摔在草丛中骨碌两下没了影,我捂着手震惊道:“你不是走了吗?”
赵堇听手里上下抛着几颗小石子,靠在树上悠哉道:“你这么赶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法子呢,到头来,呵。”
我的神色冷下来,不愿再哄着他:“法子再蠢有用就行,轮不到你来置喙。”
他收起吊儿郎当的玩味,无奈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你自己戳的伤口,太医看得一清二楚。”
我没想到还有这茬,他说得对,这多少有些虎头蛇尾了。
“好,那你帮我。”
我当机立断,从箭袋里掏出一支没有标志的箭递给他——这还是我特意找人做的。
“搭弓射箭,你会吧?”
我顾不上其他,跑远了转过身朝他招手,示意他快些。
他拉开弓瞄准我,我扶着树,指甲抠进树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我闭上眼,等着那箭破风而来。
没等来痛意,脚步声倒是越来越近,他走到我面前把弓和箭放在我手上,“搭弓射箭,你会吧?”
“不,你不用……”
他不耐烦道:“是你一个公主遇刺吓人,还是我一介他国来使遇害更令人遐想?”
“那……确实不如你金贵。”
“快些吧,不然你的谋划就泡汤了。”
他离我十步远,背对着我,冲我打了个手势。
我:“……”
我与他这般折腾,若不是此情此景迫在眉睫,我真想扶额大笑……失策了,我连拉弓的手都在发抖。
他也不怕我把他脑袋射成筛子。
我凝神静心,想到景鸿策马而去的模样,狠下心拉开弓。
长弓嗡鸣一声,利箭破空而去,隐约听到他闷哼一声,随即他踉跄两步,靠在树上。
我跑上前去扶着他,“怎、怎么办,你不会死吧?”
他面上没什么大变化,只是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闻言笑了笑,摇摇头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我六神无主指哪打哪,乖乖给他把马牵来,他翻身上马,除了背后挂着柄箭,似乎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把手伸给我,我伸出手,一下被他拽到身前。
我本要发作,听他“嘶”了一声,大概是扯到伤处了。
他牵着缰绳驭马,知道我心中所想,哑声道:“我被刺杀未遂,得公主遇见,你把我驮回去,是不是比我自己半死不活地撑回去来得有意思?”
我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鼻头一酸,接过他的马绳:“行了,我知道了,你再撑一会儿。”
他“嗯”了一声,双手搭在我腰间。
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有伤风化我全都顾不上,驾马都比来时熟练多了,生怕他靠在我身上断了气。
他的头倒在我肩上,我不停唤他名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喑哑道:“没死。”
“你别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千万别死,不然以后我噩梦里都是你。”
他慢半拍地笑了声,语速很慢,像是困极了:“是吗……我、说过,我梦到你,我们是……”
“是什么?是什么?!你说话别睡,我害怕!!”
他双手环紧我,我总觉得他的血浸到了我身上,我咬牙加速,可山路崎岖不平,我马术有限,这已经是我的最大限度了。
“别害怕……我在呢。”
他语气温柔,仿佛我才是受伤的那一个。我不由相信,或许他真的梦到过我,梦到我那些荒唐的前世与来生。
就像我诡异的重生与不甘的挣扎。
我带着他穿梭在雾气未散的林间,光影错落在我们身上,像是奔赴一场不愿醒来的梦。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些糊涂话,拼尽全力离开这片猎场。
“你要的……我都会……做到,”他染上哭腔,不知他在对谁说话,“求你……”
没等到下文,他气息微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