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自个儿好不蠢笨,该学着大人一样,也说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如此这般,便可‘简单’、‘巧妙’地糊弄过去。省得要慌慌张张、东躲西藏的,倒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赵绯但觉她的话实在是有趣极了。明明话中藏着针,且是好好地揶揄了一把他拙劣的谎言。可意外地,赵绯并不觉得被刺痛,也没有觉得会被冒犯。
回想方才,他确是在明目张胆地扯谎,而且还是脸不红、心不跳的那种。林雪奴的“简单”、“巧妙”,属实是调侃得十分到位。
“呵呵呵,确是。下回,该换个说法了。”赵绯小声自语道。
“大人,你是笑了吗?”林雪奴的心跳骤然漏掉了半个拍子,她下意识开口问道。
“?”赵绯闻言,初是愣了下。进而抬手摸了摸脸上。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他马上收走笑容。
“嗯哼。”
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赵绯故意压低声音道:“没有这回事,林家小娘子许是听错了。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不等林雪奴有什么后话,赵绯逃跑似的回他的小院去了。
林雪奴则靠在门上,贪享月下的风景和她心底的愉悦。
这次夜话过后,二人消除了一些误会、隔阂,彼此相处变得愈发融洽。
一切顺遂,林雪奴也真的认为,在她的努力之下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迟早有一日会彻底消失。
然而平淡的日子,却只不过持续了短短几日。
波澜再起,变化再生。
这日午休,轮到赵绯当值的轻甲小队前往膳堂用午饭。膳堂不大,各个小队轮换着用饭。所以进去、出来的人比比皆是。
排队领饭的队伍绕了整个屋子的大半个圈。
屋中央放着十几排长桌和长椅,上头已是几乎坐满了人。地方不大,人挨着人,很是紧凑。
当兵的大多不拘小节,嗓门子也都还不小。人数再一多起来,让小小的膳堂里吵得很。
时不时荤的、素的、黄的、绿的等各色平日里难登大雅之堂的低俗玩笑,也都夹杂在众多的谈笑声中。
如此彪悍、狂浪的风气和做派若是看在寻常人眼里,自是不入流的、粗俗的。
但赵绯从军多年,这些他已是见惯了的。边塞军中,这类情况属实太过常见。不如说,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反是让赵绯有了亲切和怀念的感觉。
跟着人流,步步挪动,赵绯也加入到了领饭的队伍中。
队伍像是一只行动缓慢的毛虫,费力地蠕动了会儿,方轮到了赵绯。
今日的菜色稀松平常,都是往日常供的,没什么新鲜。扫了一眼盘中餐,赵绯并没有太多胃口。
端着饭盆,他找到角落一个没人的位置,坐下开始吃饭。
舀了一口饭菜放入口中,说实话他有些难以下咽。
赵绯暗叹,最近他的胃口都被养刁了。
王婆子怕他当差辛苦、营里伙食不合口,便没日没夜地折磨厨房众人,要求大伙每天必须要变着花样做出各种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来。而且不止这样,林雪奴还时常在午间来给他开小灶。
“这样下去可不行。贪图享乐,怎地可以?”赵绯暗暗想道。
大口舀饭,他将食物一个劲往嘴里送去。
大口咀嚼,大口吞咽。
他还计划着,等今晚回府后,要和林雪奴、王婆子好好谈谈。饮食用度,适当就好。万不可过分骄奢。
“你个废人也配和老子坐一桌?!”一声厉喝兀地于近旁响起。
接着赵绯的余光瞟到有一个黑影从他侧方闪了过来。
虽然事情发生的很快、很突然,但赵绯预判这个黑影不会对他产生影响,便没有动作。
只见,那黑影砸到一条长桌上,从长桌的一头滑向另一头。
桄榔、桄榔、乒乓、啪啦…
“哎呦!”
“...”
一阵混乱过后,黑影从桌上掉到了地上。这时候大伙才看真切,那个黑影原是一名兵士。
其途经之处,饭菜四落,汤水飞溅,可谓是一地的狼藉。并且其不光打翻了许多饭菜,还有几个人不慎被他撞倒,也摔到了地上。
赵绯一开始的判断没有错,那个兵士的确没有对他产生影响。但很不凑巧的是,众多被他打翻的饭盆之中,有一只竟不偏不倚地飞向了赵绯的饭盆。赵绯眼疾手快,迅速端起饭盆,起身躲开。这才将将好避过一劫。
看到满地零散的饭菜,赵绯好不心疼。心想,好好的粮食,全给糟蹋了。
这一幕发生得的确突然,嘈杂声一下退去,屋内众人都不讲话了。除去几声零星的“哎呀”外,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向那个兵士的方向看。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被那个兵士波及的众人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几个被他撞倒的大汉从地上爬起来,嗷嗷叫骂。
“他妈的!”“娘希匹!”“哪个狗日的,找死?!”
他们迅速围上去,将那兵士从地上提起,就要动手。
结果认出了兵士的身份后,那几人又好不嫌弃地将他重新丢回到地上。
刚刚抓他领口、怒气冲冲地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的大头兵,当下一副很是厌恶样子,冲他骂道:“他妈的,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你个死瘸子、活废物,不去好好扫茅房,跑来膳堂做什么?!好他娘的晦气!”
其他人从旁帮腔,有道:“后丁也配来膳堂?”
也有道:“真该好好教训、教训这些后丁,让他们知道知道,废人就应该夹起尾巴,好好地学学如何做一条听话的好狗。不然,可真的是连条狗都不如啊!”
“对!”“说得好!”
“哈哈哈!”膳堂响起阵阵哄笑。
身处于包围之中,被当众耻笑的那个兵士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鬓边、胡子已有部分花白。面对嘲笑与威吓,他只冷冷地盯着那伙人。
赵绯皱起眉头。
后丁顾名思义,便是军队里负责后勤的兵士。边塞军中,这类兵士与其他兵士没有过多不同,甚至乎相较于其他兵种,成为后丁的难度要更高。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各类后勤任务,保障整支军队时刻具备瞬时完成主帅攻、守、进、退等指令的全面作战能力,后丁们的战斗素养、应变能力等等确是要高于其他兵种。
当年赵绯初入边塞,一开始是从军需官做起的。而军需自也是后丁中的一种。所以赵绯自认为,他是军需出身,也是后丁出身。
可直到近期,他被贬入神机营当差后,赵绯很快发现了这里与边塞的诸多不同之处。其中最大的差别,即是二者后丁队伍的情况。
神机营最重要的任务是守卫长安城。战力方面,它背靠京畿府和皇城守卫军金吾卫,自是毫无后顾之忧。各类供需上,则有整个长安的物资作为军需支撑,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神机营要做的就是当好长安城的屏障,后勤方面完全用不着过多排布,已是足足够用了。
基于这个情况,它的后丁队伍是极其羸弱的。
首先,每个门的后丁人数不过五十左右,其中绝大多数是自边塞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伤兵。其次,这部分人每日的任务也很单一,主要是完成日常的清洁打扫、装备养护、马匹伺养等任务,再有就是被轻甲、重甲、文书、印管、疾信等等兵种随意使唤,跑跑腿、打打杂什么的。
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但根本得不到尊重与重视,是处于神机营最底层的兵种。
“都给我一边去!”这时候人丛中再次响起厉喝。
一伙来人扒拉开人群,往后丁那里靠近。
带头的是个秃子,又高又壮。身后跟了一个瘦高个儿、一个矮胖子,另有几个小跟班儿。
一伙人凶神恶煞的,乍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推搡开刚刚围在后丁兵士旁的那几个人,这些人围了上去。
另一伙人被推开,刚开始还要与来人动手比划比划。结果很快认出来了这伙人的身份,都蔫了下去,又是道歉又是赔礼,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去了。
“我说瘸子诶,你怕不是疯哩哇?咋个有胆儿主动招惹我等弟兄?!你啥子个什么身份喏,嗯?敢跑来和我等一桌恰饭?!活腻歪喽喏?”那瘦高个儿操着一口西北腔的土话道。
“老二,你跟一个废人说什么废话?!瞧老子今天再废他一条腿,看他日后还敢招惹老子?!”矮胖子脸上的横肉直颤,似乎异常愤怒,整张脸也涨成了猪肝色。他的声音很细,听起来有些像是女声。方才那几嗓子,看来就是他喊的。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被他们喊做“瘸子”的后丁,方才应该就是被他扔到了桌上,这才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瘸子诶,你也是地。咋子不晓得道声歉哦?认个错、道个歉,就算了喔。”瘦高个儿劝地上的瘸子道。
瘸子怒冲冲地瞪着对面的矮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