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拥有期待,才能脱口。此刻的谢理说道:“其实说了也没用。谢所长没有相信过我的能力,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放心地服用那些药物的。”
谢真抓住了他话里留给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诡辩:“我是有错。我原本也只想帮妈妈试药,并不是想全部占为己有。那三百多颗药装在一个瓶子里,妈妈自己以前就是医生,如果她不相信,只当成小理家家酒的玩具,没有吃或者丢掉了这些药,那太可惜了……”
安迩维冷笑。
谢理说:“你也不相信我。你以为药是别的地方拿到的神药,才会全部吃掉。你不相信我有办法给你做一副眼镜,能稳定十年,到你去首都读完大学,或是毕业后去首都工作,到时候你再靠自己进行手术治疗。”
“我没有不相信你!”谢真做出求神的手势求他别说了,却是自己憋屈十多年,崩溃到有些话一说便就止也止不住。
“我就是因为太相信你了,才觉得按照你说的,我就是没救了!谢理,你以为我不抄你的,我的成绩能有多好。去首都上大学?工作?你太看得起我。你可以利用外国人身份、聪明的头脑,参与考试出国学习,我有什么?”
“那些人说我聪明,是因为我用的都是你的建议,能说出的见解、知识都是你要说的,我只是你的嘴,你的跟屁虫!我愚笨、普通!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你一走,我就没有任何可能,能抓住的就只你留下来的东西。”
“比方说,你让我捎给妈妈的药,我以为那也能治我的病。”看到谢兰榕浑身一震,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还有谢所长——你去寻找自己的母亲,留下了教习所里的母亲,那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扪心自问,亦是问所有人:“想要好好活着,想要活得更好,有错吗?”
为了自己,不顾他人是否正确。
答案各有各的看法,到了选择关头,又各有各的做法。
无人能回答,他的痛苦悔恨、崩溃不可以。
曾为受害者,又为加害者的谢理,同样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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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要在37号教习所度过一个夜晚,住的是标配的两人间,谢理借口安迩维体格大,小床不够睡让人把两张床摆到一块。
安迩维没说什么,任他去了。
吃过饭后又给其他人做了检查,手写的检查记录交给了许羽朵,少女翻着足有指节厚的软抄本,里面写满了笔记,针对每个人的病症做出了分析,开具了药物,给了饮食生活上的建议,比方说许雅朵,没有只谈节肢后代的创口,谢理结合地形环境给了伤口可能出现的各种感染写出了预防手段,又根据她营养不良,给出了最实惠的整改食谱。
每个参与全程诊断的孩子,都有两三页满满的文字。她手拿着记录,向谢理再三言谢,说得原本只想跟安迩维邀功的他手足无措。
她和另外两个叫做阿风和小阳的伙伴,一起送他到安排的宿舍门口,道了晚安之后才各自分散。
谢理进门前被走廊尽头的谢兰榕拦住——她的房间就在那儿,谢理没觉得对方是在专程等他。
谢兰榕握着拳头好半天,在听到谢理迈动的脚步有向外的迹象时,才赶紧开口:“小理,我知道我说的话会让你很为难,可是,你能不能救救小真。”
又是这样。谢理眉眼的疲倦,谢兰榕看不见。
谢理说:“我不为难。我救不了他。”
谢兰榕维持住笑容,“小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恨小真,恨他夺走了属于我的光明机会,可是事已如此。既然你有能力,你救救他,没把握试试也好。我们两人,总不能都瞎了。”
谢理眨了眨眼,扯开一层遮羞布:“因为你指望谢真替你养老吗?”
谢兰榕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他那么年轻,看在他以前也曾用无数个夜晚守护生病的你,欺骗是真,相守相伴也是真的,你能不能原谅他,给他一个机会。”
“绝无可能。”谢理说,“他会落得什么下场,我说了,他没有听,难道不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吗?”
谢兰榕呐呐:“你这是铁了心要报复我们啊。”
谢理:“他的贪心,你的纵容,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你们的现在和未来,和我没有关系。”
“捡到我,照顾我,我知道你们做过这些。所以,我会帮你们。我帮了,你们不领情,这之后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理不紧不慢地说,“你说的那些,用过了,就不能再用了。”六年前他已彻底抽身离去。
长廊上,属于谢理和安迩维的那一扇门彻底关上。
“你离开华国前,原来有这么一堆烂事。”安迩维问进了门的谢理,“走的时候,是不是很恨她们。”
“没有。”谢理眯了眯眼,费力地回想,“他和我道歉了,计划被破坏,结果不符合预期,我是不满意的,也就只是不满意。”
“我把自己可以做的事的都做了,没想过一定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如果是一定要得到些什么,采取措施却没有成功……”他直视安迩维掩饰不住玩味的笑脸,视线不经意地擦过他的唇,“我会很烦。”
“就只是烦?”
“……我恨。”
情绪色彩一下子深成这样,安迩维笑喷,“你恨什么呀?”
谢理垂首,目光呆呆的,“恨自己没用。”
安迩维以为他说的是教习所里被忽视的过往,“你觉得谢兰榕始终偏心谢真是自己没用?”
“父亲改造了我的身体,把我丢到教习所,我的身体因为Λ物质,一直很不好。”谢理坐在了安迩维的身边,抱着床头的枕头,“弱者在群体中或许会得到更多的关心,但是骄傲信任这样的热烈的情感,是很难得到的。”
安迩维完全不认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观察你自己得到的?你是觉得弱者就不配得到爱吗?”
谢理指着安迩维,“你是强者,爱慕你的人很多。”
他又指着自己,“我是相对的孱弱者,没有人爱我,偏心我。”
“还不够充分吗?”
安迩维:“当然不。你倒是说说你心中的‘弱’是怎么定义的。”
谢理想了想,伸出五指,收起大拇指,“身体不够健壮,有残疾或疾病。”
安迩维:“教习所所有的人不都这样吗?你为什么就觉得自己比他们‘弱’。”
谢理一气呵成,接连随话语放下了中间三指——
“地位不够高。”没有令人信服的身份。
“没有人一直做我的朋友。”接近他的人很少,且都因为各种理由,终究不会长久。
“没有讨人欢心的能力。”哪怕努力过,争取过,终究在人群的边缘伫立。
安迩维抓住了他的小拇指,“让我猜猜,你最后一个想说什么,你是要说‘你没有爱人的能力’吗?”
谢理反射性抽回手,却对指节刚刚沾染上的体温恋恋不舍。
“不是的。”谢理别过了脸,“是我不好看。”
安迩维的笑僵了下,“你别告诉我,你会自卑这种事情。”
自不自卑谢理不清楚,“我是双性人,长成这样也很正常。客观来说,我的确没有其他新人类好看,你的朋友里,貌美的新人类那么多。你的偏好更‘特别’,盖尔是很好的选择,他既有能让你怜悯的身世,也有让你沉迷的容貌。”
“如果,你没有做那么些事。我是说如果,”嘴角的弧度完全冷了下来,安迩维的眸子暗波汹涌,“你说的,我都完全不会在意。”
“是。”谢理说,“你有爱上弱者的天分,也许是刻在你基因里的责任感。”
他始终认为,在他的人生中,没有人会发自内心的选择弱者,他本人也不曾怜爱过比自己还弱小的存在,他坚信弱者是不配得到爱的。
难怪那么慕强。极致的慕强,人都不想当了。
安迩维的眉头皱得死紧,他依然否定:“没有人生来就会得到爱的,就应该被人爱的,你认为弱者不值得被爱,所以没有被爱的机会。可是不是这样的,脆弱如跃出水面的蜉蝣,它的辉煌压缩在短短的一天,急促也满足;强大有恒星,每一个时期都经历漫长的岁月,每一个时期都是宇宙中重要的存在。有人向往后者,也会有人欣赏前者,没有自身能力配不配得上他人关注和热爱的绝对,谁都配得上。”
“没有感情的人,也会被爱吗?”
“有人恋物,没有感情的人,好歹还在人的范畴里。”
“很坏的人,也会被爱吗?”
“……是的。”安迩维虽不想承认,但他看过这种没有三观的故事,受害者本身爱上施暴者的犯贱事都见过。
不值得被爱的人,也会被爱;值得被爱的人,也会无缘真爱。
“心之所向,本身就没什么道理。”
谢理诚心请教,这一次他没有再提要如何学会爱人,而是问:“怎样才能得到爱?”
安迩维静静看着他,在谢理认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方才开口:“会爱人的人,理应得到爱。”
理应——这同为一种臆断。谢理想要确切的、绝对的答案,觉得自己要问得更清楚:“我想问的是,怎样才能得到你的爱。”
以疏离和冷漠筑起的高大防线,或许就在谢理一次又一次的言语中崩溃。
“想要得到我的爱?”他沉沉笑了两声,并非嘲讽。他已经没有那么想用伤害报复谢理。
“让我想想。”
他真想了许久,久到谢理洗了澡回来,躺到床上,原以为只是托词,不会回答的人,在他躺在床上后,拉住了他的手腕。
“谢理。”
“嗯?”
安迩维的呼吸并不平静,他沉沉吸了一口气,话语借着吐气的气力一并带出:“我似乎又开始怜悯你了。”
谢理被他一顺不顺地看着,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他跟道:“是吧。为什么呢?”
对一个不应该被爱的人诸多关注,实乃不该,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之所向究竟是有多荒谬,竟是自己的心自己也把控不住。
“你跟着我来华国,我以为你别有所图。”安迩维瞧着他那双安静的眼睛,灰白的眸子如同苍山雾霭,“我看到你在救援队抽走的血液样本里动了手脚,你干了什么?”
“船上的血液初检已验出我们是否伪人,保不准他们会把血液样本带去首都检验基因。我用往里倒了可以破坏DNA结构的清洁剂。”谢理说,“挪亚说到底是华国的前军官,我在给为他检修时模拟了事况又删除了他那部分虚拟记忆,知道他一旦知道你的身份就会抹杀掉你,我想方舟计划主导方的华国也是如此。”
“跟着我来,是不想我出事吗?”安迩维笑着,嗓音在凝重的气氛中,搅不起半点波澜,异常低沉。
谢理默默看着他,视线躲开了一瞬,旋即无比坚定,“你是我的。”
生死都由他来管控。
原来冷情的人,偏执起来,可以极致的霸道。
安迩维并不诧异他有这样的想法,说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倒是轻松了不少:“我还不是你的。你管得未免太多了。”
“谢理,我们要彻底分开一段时间。”安迩维用手玩着他额间的发,动作逾矩,神容却不轻佻,极其自然,“我需要空间和时间想清楚一些事。”
“和我有关系吗?”谢理问。
安迩维勾唇笑得他晃神,“我想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新人类、方舟计划、仿生人、伪人,还有你的事,甚至是做出育儿巢的劳文,都是我现在思考的事。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瞧瞧自己的心会领着自己走向怎样的路。”
谢理没有说话,他并不情愿,安迩维是紧闭的蚌壳,他费尽心思撬开了一条缝,没有得到蚌珠,蚌壳就要叫嚣与他分离,日夜所求,一朝分离,功亏一篑。
但是,他知道自己避开那些无人情味儿、变态的手段,并没有阻拦安迩维的能力。
他沮丧地闭起了眼。安迩维想要做什么,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询问他是无用形式主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他。还不如偷偷走掉。
干燥的唇贴上棱角有些刺儿的小东西,谢理霍地睁眼,看到一颗糖果衔在安迩维两指之间。
“辛苦给那么多孩子做检查呢,喏,奖励品,小理哥哥。”安迩维温柔的语气像是出现在幻觉中。
谢理呆愣愣看着他,没有动作。
“下午的时候偷偷给你拿的,你不是想要吗?”
“……”
安迩维很讲公平:“我说了我的需求,如果你不想要这个,我也可以听听你别的需求。”
他已经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准备好应付谢理偏激的要求或者虎狼的提议。
谢理沉思良久,而后说:“我想要一个吻,很想要。”
安迩维愣了一下,没想到谢理纯情到这样。
不过,他不能答应,他还没有想明白,他们现在足够年轻,他以为他们还有足够漫长的未来,足够他接受那些扭曲的过去……或是遗忘。
足够广阔的世界,能让两人都挣脱短浅目光下给自身的束缚。
所以,他拒绝了。
“抱歉,”谢理失落的神情让他不由自主生出愧疚,先致了歉,“现在还不可以。”
谢理的低落并没有维持太久,毕竟不是第一次,更狼狈的场合下也发生过索吻被拒的事。他劝说自己,不需要在意。
最后他拿走了那一颗糖,小心翼翼地褪去包装,放入口中,咂摸着那若有似无的一丝儿甜,背对着安迩维睡下。
只有这样,他走的时候,谢理才能装作不知道,藏匿起一张冰冷的脸,控制住自己不要不折手段,困住一只必须翱翔天际的鹰隼。
停了几天没更新,只赶出两章,这一章修了两遍赶在今天发出来
谢谢收看~
六一快乐!
下一章应该是三号凌晨发,预告:安迩维的流浪生活(不长)
亲妈恶趣味,很想给他一个野人的造型,但人设不允许,所以哈哈哈哈哈,是什么造型呢?
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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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