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理拉动椅子的时候双手沾了灰,谢真赶紧用抹布去擦,赔笑道:“我们也没想到你们会用到这些。毕竟……”
他们没知会过自己是来给孩子们做检查的,准备工作没做的那么全面。
安迩维一改常态,把躺诊的小床用酒精湿巾擦得干干净净,又看清医务室堆放着不少医疗机器,除了抢救的吸氧机,大部分表面上都盖上了灰尘,便询问谢理诊治流程,大致会用什么工具、仪器,按照谢理说的,分了先后秩序,没有耽搁时间,确保用在孩子们身上的东西足够准确、卫生。
他手脚快,动作间的幅度大,谢真提了水桶过来后,上手清理到搓洗抹布换水,安迩维都没让他插上手,只得无奈地退到门边,和其他人指挥小朋友挨个排队检查。
扫描仪停留在许雅朵身上,谢理沉寂的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安迩维身上。
安迩维洗了手回来。
冰凉的机器压在自己身上,许雅朵身上穿着小背心,露出残缺一侧,颤抖着,双脚的脚趾无措地摩擦,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红也没有泪,只有茫然和慌张,教习所的孩子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知道眼泪是多么没用的东西。
安迩维格外轻地摸她的头,在她的掌心塞了两颗糖:“第一个勇敢的小朋友,该有的奖励。”
不知道是糖果还是他的关心起了作用,许雅朵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不再将所有的关注点都落在冰冷的仪器和严肃的医生身上。
她笑着走出医务室,向外面的孩子露出手里的糖,分享经历:“勇敢的孩子可以拿到水果糖,安安哥哥说我是第一个,最勇敢,所以有两颗!”
后面的检查氛围变得愉悦许多,安迩维在一旁,给每一个孩子一颗糖,还时不时说逗弄小孩的俏皮话。有孩子不小心从检查台上摔了下去,都是害羞着笑着跑出门去的。
学龄前的小孩做完,就轮到几名婴儿,然后是这之外在所里的人。
谢真问:“我们也需要吗?”他们已经不属于小孩的范围了。
安迩维手里拿着刚给其他人出具的诊断书正在看,口吻没了之前的亲昵:“做吧,来都来了。”
其他三人先做了,轮到谢真摘了眼镜躺上去,修长的四肢长出一截姿势难受,幸而较前面的人,他的流程格外简单,只用仪器在眼睛上诸多停留。
安迩维瞧出谢理对他身体问题了如指掌:“你知道他有什么问题?”
谢理“嗯”了声。谢真眼皮被工具撑开,在谢理的手下变扭地想要转过头去,强装着镇定:“我的眼睛你是知道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谢理又简单地“嗯”了声,停了了一会儿,说:“的确恶化了。我好像告诉过你,不要吃那些药,会瞎掉。”
“开什么玩笑。”谢真挣脱他的手,额角淌着冷汗,“你现在成了医生,我承认你很出色。可一句不吉利的玩笑话,要犟着说这么多年。”
谢理还是一张无波无澜的脸,冷漠地说:“你现在还觉得我说的是玩笑话吗?”
谢真一口咬定:“你只是在吓唬我。你只是在报复我。”
谢兰榕闻讯赶来,被人扶着,摸索着走进门,第一句就是:“你们这又是怎么了?”
安迩维笑呵呵道:“没事没事,医患轻微纠纷,没头没脑吵了几句,打不起来。”
谢真喊了声妈妈,找到主心骨一般,依偎在一位比他矮小的妇女怀中,流泪指控:“小理仗着自己是医生,又故意说那些吓唬人的事情。”
其实他的年纪,说是孩子也不过分,找视同母亲的人寻求安慰也并不违和,可是谢理的年纪分明比他还小,这样未免显得谢理挺直的瘦脊太过单薄。
谢兰榕说:“好了好了。同样的话,十岁出头被吓唬就算了,现在都要成年了,还能被吓唬吗?”
安迩维冷眼,微笑问:“为什么你们就一定觉得谢理的话是假的?”
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真相却在谢兰榕接下来的言语里,昭然若揭:“小理,我知道小真做过不少错事,偷偷烧了你和你母亲往来的信件,又反复抢了你不少的东西,作业、试卷、吃食……你想要报复回去,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错,可是不要把一个没营养的玩笑话反复念叨这么多遍好吗。你也知道他最在意这个了。”
谢理的目光依旧如寒潭般沉静。
安迩维的心绪在波动。谢兰榕知道谢真最在意他的眼睛,所以不让谢理随便说话,却没想过谢理究竟在意什么?
这也是他此刻最在意的。
谢理动了动,他说:“因为我没有厉害到足够让他们信服。”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回答安迩维的。让安迩维可以确定他没有抓到问题精髓,谢兰榕不仅仅是因为谢理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年纪小而不信任他,你看明明他现在已经学业有成,她依旧不当回事。
谢真和谢理的话,同样存在漏洞,同样存在质疑的点,她选择听从谢真,是因为她从来不了解谢理,认为谢理的嫉妒之心大于理智判断,一颗心从来是偏的。
安迩维胸闷气短,满腔愤怒的话亟待脱口,几颗毛茸茸的头在门外晃悠来晃悠去。
什么东西?
是几个调皮的小孩,抓住了藏起来的大朵,邀功喊:“抓到逃兵大朵!”
大朵的反应像是惊弓之鸟,她已经是成熟的女孩,检查要更多些,心智却还是孩子,房间里留了名为羽朵的少女,帮助谢理完成她的检查,其他人皆退了出去。
“我不要!他是男的!我不能在男医生面前脱裤子!”大朵尖叫,挣扎间把边桌上的东西掀翻,噼里啪啦声不断。
谢兰榕忧心忡忡:“没事吧。要不我再进去劝劝,羽朵和小理拦不住还弄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谢真眼睛红红的,拉住了她说:“没事的。我和羽朵说过了。她会哄好大朵的。”
安迩维眼神一凛,站到了他面前:“你和别人说了什么?”
谢真搞不清他的态度,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坦度还是不袒护……至少比起自己,安迩维定然是要更袒护他名义上的哥哥——谢理的。
他闭嘴逃避他的问题,就不会留有给他人指摘自己的余地。
房间里,大朵安静了数秒,立马用更大的声音叫嚷着:“骗人!你骗人!他才不是女生呢!他不是……”
低着头的谢真浑身一颤,刚刚那一瞬,似有人用火焰在自己周身皮肤上灼烤。
“双性人是什么!我不懂……我不脱!”
“大朵。”安迩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好看点,围绕在四周带着刺的信息素柔和些,尽早让气氛缓和下来。
“你听我说。”安迩维有些慌乱,在脑海中疯狂搜刮词汇,试探着说,“小理哥哥是医生,医生不会伤害你的,所以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没关系。”
大朵连哭带喘地说:“我不懂!明明是、是你们告诉我……绝对不能在男生面前脱裤子的。”
安迩维:“大朵,如果你不想,没关系,小理哥哥不会逼你,脱裤子的检查我们就不做好不好。”
里面半响没人说话,只有大朵渐渐平缓下来的哭泣声,大约过了快一分钟,大朵说:“我相信你们……我做!我也很勇敢!”
场面控制下来,谢兰榕对安迩维说:“我们怕大朵吃亏,性教育做得偏激……”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他不耐地转过身,不愿理会。谢真拉住她,让她先别说了,两人均觉得靠近安迩维,不太能喘上气,却不敢离太远,显得不尊重客人。
大朵出来的时候,眼神怯怯,“我好像惹祸了。我是个不勇敢的坏小孩。不勇敢的孩子是不是没有糖果。”
面对她,安迩维笑得欣慰,“怎么会呢?学会勇敢的小朋友,乖乖配合完成检查,当然也有奖励。”
谢理眼巴巴看到安迩维把口袋掏到底,一颗糖进了别人的掌心。他状似无意地问:“还有吗?”
眼熟的糖果是安迩维放劳动工具的时候,路过所长办公室看见的,跟随的谢真说这是他们爱吃的,所里也没有零食和别的好东西,说他感兴趣可以拿一些去吃。
安迩维算了下小孩的数量,随手抓了一把,足够这群学龄前的孩童的,最后一颗他给了大朵。
“没了。”他意外地问,“你想要?”
谢理摇头,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种糖。”
也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每次都会乖乖接下来吃干净呢?
谢理说:“我没有很想要。”
安迩维歪着脑袋,才知道谢理也是会死鸭子嘴硬的,忍不住伸出两只手,扯他两侧脸颊,戏谑地说:“对呀,你没那么想要,所以我不给你,珍贵的东西,我只会给特别想要的人。”
谢理立马改口:“我错了,我是很想要……”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咯。”安迩维摊开手心,表明他的真心诉说得太晚,摊手的动作意外做得像在举手投降,看着有点像玩闹的小狗,他收了手,咳嗽一声,“现在在所里的人,还有谁没做检查吗?”
羽朵环顾四周,谨慎地说:“没了。”
谢理说:“还有谢所长。”
谢兰榕并不属于教习所的孩子,也不是教习所的出身,忽然被这么一提,她本人十分意外:“小理是想给我做检查吗?”
谢理皱了皱眉,“我不想。”他仿佛受够了谢兰榕什么都往私人情感上归咎的脑回路。
“是我弟弟要给所里每个人都做检查。”
安迩维给他鼓掌,甚至鼓励:“对对对。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
谢理却不说什么了,开始给谢兰榕做检查,听到谢理在她耳边提及的每一个熟悉的专业词汇,也有不一样的,他说明了她眼睛肌肉萎缩后眼皮睁不开,清洁不得当有真菌感染可能,让她在日常养护时涂抹药剂。
她全程很配合,因为已经瞎了好些个年头,早已接受现状,反而想到给自己做检查的是谢理,觉得很温馨,又为谢理感到自豪。
她自我地抒发了一番感想:“你走后第三年我就完全看不见了,如果你没走,也许光明会在我的身边留存更久。讲来也是命,如果你没走,那必然也没有今天的成就。”
安迩维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笑还是讥讽。他是觉得,这位大婶错过谢理这个人形百科全书也是不容易,明明这么会道德绑架。
谢理看了安迩维一眼,他之前的话犹在耳边作响。过往没法和谢兰榕和谢真说通的话,再说一遍也没关系,也许安迩维会想要听。
“我走的时候,告诉过你,你的眼睛不会再恶化。”
“只要你按时服用我给你配的药。”
谢真脸上露出惊恐,想要出言打断,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放在他的后颈,忽生的压迫感,如同一把横生在脖子上的刀。
谢兰榕一脸疑惑,“什么药?”
谢理说:“你那时候双眼视物很模糊,你说你不想失明,所以我去翻了很多书。国内前沿研究都停留在上世纪的手术治疗上,很有用,可南城没有条件,首都求救无门,吃药是最保守的治疗,我就给你配药,为此写信找别人在国外寄来了相关的书籍。”
劳文的知识也不是一应俱全,谢理也会用谢理的求知心去解决独属于他的人生问题,想解决某一疾病就去看相关医书,想知道如何解决信使缺失综合征,就考去相关科研最发达的城市,想知道爱为何物,就更改原本的大学志愿,乃至不惜从安迩维身上取经。
安迩维听到他那句“写信找别人在国外寄来了相关的书籍”,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他希望只是个巧合:他也帮他母亲曾经的一个华国笔友寄过书,是什么书他记不得了,书单附在信中,他没细看看,全程让候叔办的事。
信中说话的语气少说中年,怎么可能是十岁左右的谢理。
谢兰榕也不知道谢理曾为她做过那么多的的事,第一反应还是不可置信,呐呐道:“可是……可是我并没收到过你给我的什么药啊。”
安迩维看好戏似的,“如果药是真的有,总会有个去处吧。”
谢理看向谢真,“因为被他拿了。”
他是很平淡的语气,在用一加一等于二的语气,说着真凶原来是你的话。谢真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谢兰榕那紧闭双眼中非真实却恍惚成实质的震荡灵魂,接受着谢理时隔多年、足够撕裂他的皮肉鲜血四溢的指控。
“他为什么要拿走谢所长的药,他应该知道那是谢所长的‘光明’药。”安迩维肆无忌惮地搅弄局势,所有人的痛苦他视若无睹,他只想知道谢理会说些什么。
“谢真是色素性视网膜炎,这病的发病机制和谢所长有相似之处,他并不相信那是我研制出的药,也不相信我对他病的判断,在偷吃下药,视物模糊的问题得到缓解之后,将我留下的药占为己有我想,那几个疗程的药,他应该是都吃掉了。”
谢兰榕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理,你为什么不说呢?”
这是一个没有立场、不该被提出的问题,谢兰榕自己都很快反应了过来,谢理不是没说过,他自小沉默寡言,哪次说的话不是非说不可的。
他说了,说谢真拿了他做的东西,打算占为己有……
可是谢真打断了他,说了很多曾经发生过的,是谢理满分的奥数试卷,他涂改成了自己的名字,是所有小孩都会期待的糖果,他借口帮他领,却进了他自己肚子……全是发生过的,而谢理从没有告过状的事情。
他一次性说了很多件,有些谢理自己都不知道。
两人都被谢真一次性吐露的真相以及沉痛的反思,堵塞住了原要脱口的话语。
谢兰榕抱着谢真,说只要他能悔改,她可以原谅一切。想来小理也是这样,毕竟你们从在教习所见面开始,可就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啊。
本人都选择原谅,不愿再听他具体的指控,不善言辞的谢理还能说些什么,他停留在原地,看着两人转身而去。
糊糊地上了个榜,吓得赶紧把前面想得起来的虫抓了一圈
感谢大家的收看(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42章 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