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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山。”
有人摇晃她。
“沈黛山,快起来。”
她抬起眼,睡意尚未褪去,视线里仿佛蒙了一层雾气。
前桌的女生小声道:“上台选同桌、选座位啦。”
沈黛山说:“好的。”
她慢吞吞爬起来,腿有些麻,踉跄一下。
江城已入秋。
一轮深红落日挂在窗外老银杏的树杈上,人间成了沉沉的金色,有雀鸟短促地啁啾两声,便扑着翅膀,往巢穴中归去了。
这是高二上学期的开学考成绩放榜后,依照分数选择同桌的时间。分数高的学生优先做选择。
沈黛山是第七名。总分629分。
前六名的学生已经内部消化,在相互之间选了同桌。
班主任将名单推到她的面前,“来吧。”
沈黛山将目光自第七名往下扫视——
第八名。第九名。
第十名,顾鸿征。
总分625分。
数学139分,单科全班第一,全年级第六。
沈黛山的数学考了129分。
顾鸿征的物理考了96分,单科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二。
沈黛山想起讲解试卷的课堂上,物理老师看她时,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神——她只考了78分,比班级均分还低两分。
顾鸿征英语考了131分,化学则考了89分。
语文98分,地理76分——这两门显然拖累了他的总分。
沈黛山想了想自己。
语文125分,英语130分,化学88分,地理79分。
跟顾鸿征几乎是半斤八两的。
沈黛山指望着,顾鸿征和她在语文、物理这两门互补一下。
她点了点顾鸿征名字,“就他吧。”
班主任颔首,提高声音,“顾鸿征。”
后排,有一处趴在桌上的人影蠕动一下,抬起脑袋。
“来跟沈黛山一起,把位置选一下。”
顾鸿征拖着步子往这边走,满脸写着缺觉。走动时,校服藏青色的裤脚,蹭过脚上AJ4红水泥的鞋面。
好长一条人。
沈黛山想。
顾鸿征站在讲台下,跟站在讲台上的她,一样高。
班主任说:“选位置。”
沈黛山想了想,“第二大组,第三排?”
顾鸿征点点头。
沈黛山近看,发现他侧脸称得上俊俏。睫毛又长又翘,唇峰有些薄,唇珠还算饱满,是浅浅的樱色。
班主任把笔递出去,“写名字。”
沈黛山在座位表的空格里写名字,字体端端正正的。
她将笔和纸给顾鸿征,“给你。”
他低头,在沈黛山的名字边,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顾鸿征。
班主任看一眼,笑起来,“你这字,像要飞出去似的。”
又叮嘱道:“高考前,得好好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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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场大考后,班主任都会给同学做单独谈话。
班主任与沈黛山着重谈了她的物理,“你物理老师也是急得团团转。你得努努力,最起码的,下一次考试时,得过班级均分啊。”
沈黛山重重点头,“明白。”
班主任又仔细嘱咐许久,才放沈黛山离开。
然而,沈黛山才往教室走了两步,班主任便叫住她,“还有一点事情。”
“顾鸿征是外区的。”
沈黛山一怔。
“所以呢,可能在一些生活习惯上,与你有差别。”
班主任又叮嘱道:“你不要多在意,专心专注,好好读书。”
沈黛山问:“外区?”
班主任言简意赅,“江对岸。”
“洋楼后头、周围,那一片。”
哦。
沈黛山想,这我是听说过的。
曾经,那里是三大租界之一。如今,则成了江城的尤其富庶之地。商业氛围浓厚,摩登时髦,物欲横流。
每每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正是纸醉金迷,连风息都带了靡丽的香气。
沈黛山点点头,“好的。”
回位时,同桌的顾鸿征正在写英语完形填空题——还有两小问。
沈黛山捏了捏手边的纸页,见他正在计时,便不打扰,只安静地等待。
顾鸿征感到她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小问做完,摁停时钟。
八分四十九秒。
他侧身,瞥这女孩一眼,不冷不热道:“什么事?”
沈黛山慢吞吞地将试卷推过去,“这道压轴大题的第三小问,所加电场强度大小的范围怎么算?”
顾鸿征指指那道题,问:“电场强度最小值,看出来了么?”
沈黛山答:“零。”
顾鸿征简短道:“对了。”
又问:“小球在电场内的运动轨迹图,你画了么?”
沈黛山递草稿纸给他,“这里。”
顾鸿征看了看,换一支红笔,标注,“这里,第三段,画错了。”
“小球在T/2时刻后,不该是这样运动的。”
他在原图上,新描出一条红线,“该这样。”
他抬眸,看沈黛山,“还用我继续往下讲么?”
沈黛山迷惘,“啊?”
顾鸿征挑眉,“啊?”
沈黛山低头,拿铅笔在图上比划,恍然大悟,“哦。”
她飞快地做新图,再列公式,计算最大值,将结果摊到顾鸿征面前,“嗯?”
顾鸿征眼里有了零星的笑意,“嗯。”
直到放学,沈黛山与顾鸿征都算相处愉快。
晚自习结束,一位隔壁班的男生——应该是顾鸿征的室友,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老顾,快点清好东西回去,寝室今晚十点半停水!”
顾鸿征一愣,而后,显然地烦躁起来,“知道了,我马上走。”
沈黛山正收书包,“你住宿舍?”
顾鸿征动作急匆匆的,“嗯。”
沈黛山问:“条件如何?”
顾鸿征垮着一张脸,冷笑道:“破铜烂铁。”
沈黛山捂了捂脸,“哦。”
大约过了三十秒钟,顾鸿征便离开了这间教室。
沈黛山倒是慢悠悠的。
这周,施霁红到外地出差。于是,不会有人在她写作业时打扰她——让她扫地、拖地、擦窗台,让她去给妈妈削苹果、剥葡萄,让她去给妈妈买夜宵,让她做情绪的垃圾桶,听妈妈关于工作的没完没了的诉苦……
今晚,她不用给施霁红扮演一位老实的、木讷的、顺从的、不会离去的、任劳任怨的丈夫。
也不会有这位母亲,因为沈黛山晚了两分钟到家,而大喊大叫、破口大骂,怀疑她早恋,怀疑她不用心读书。接着,翻她的书包、笔记本、书桌、书架、抽屉、衣柜……
月白风清,今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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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黛山进班时,顾鸿征已经坐在位置上,蔫头耷脑地趴着,顶着黑眼圈,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
她过去,放下书包,小心地戳戳他,“不舒服么?”
顾鸿征转了面,脸朝向沈黛山,照样趴着,硬邦邦道:“没有。”
沈黛山看他惨白的脸色与唇色,猜测道:“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顾鸿征静了静,“学校食堂好难吃。”变相承认,没吃早饭。
沈黛山只得放弃请他对两道物理题、一条物理定理做答疑的想法。
她想了想,“要不,明天,我给你买些吃的,带到学校来?”
顾鸿征答应了。可能觉得,校外的食物再如何不好入口,也比不过校内的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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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黛山给顾鸿征买了早饭。
“喏,答应给你带的。”
她催促他,“快吃。不然,粉条要干了。”
顾鸿征看一眼那碗里红红白白汤汤水水,“这什么?”
沈黛山说:“鹿鸣春牛肉粉,宽粉。”
她那筷子拌了一下,露出一个圆头圆脑的蛋,“加了一个茶叶蛋。”
顾鸿征口舌生津,“哦。”
他说:“谢谢。”
沈黛山笑了笑,“不客气。”
她催促他,“快吃。我有两道物理题不懂,等你给我讲。”
顾鸿征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你……”
他搅了搅那碗碳水,“感觉你在把我当码头干活的苦力。”
但凡动作慢一点,都得挨鞭子。
沈黛山迷惘,“啊?”
她不疾不徐道:“我没有这个意思的。”
“但是,我跟你做同桌,就是为了提高数学和物理成绩。”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去跟班主任说一声,咱俩拆伙了就行。”
顾鸿征咬咬后槽牙。
他说:“当初,要选我的是你。”
召之即来。
“现在,想赶我走的也是你。”
挥之即去。
沈黛山睨他一眼,抬了抬俏丽的下巴,“谁要你开学考比我低四分呢?”
顾鸿征有些不服,撇撇嘴,“嘁。”
他拿出手机,问:“这一餐过早,多少钱?”
沈黛山说:“我没手机,你给现金。”
顾鸿征点头,“那你等我,我大课间去小卖部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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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发出尖锐地爆鸣。
清晨六点。
沈黛山挣扎着从出租屋的床褥里爬起来,穿衣、洗漱、背包、出门,在楼下吃了一碗牛肉粉与一枚卤鸡蛋,味道一般。她吃饱却未吃好,悻悻然地上班去了。
今天是周五。上午,她有五节课,从早八点一直上课到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下午倒没课,但许多学生会趁着自习课出来找她做答疑。一些班主任,也会来跟她谈论个别孩子的数学单科情况。总之,沈黛山得严阵以待。
晚上,有她的自习课。沈黛山今年带高一,守到晚上九点半就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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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山没有拖堂,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准时下课,然后被学生们团团围住,各种问题涌上来。她的嗓子基本是哑掉了,声带上有刀片割着似的痛,答疑中,讲上两三句,便得喝水缓一缓。
直到十二点三十七分,沈黛山才从班上离开,或许是因为站了太久,腿脚总是使不上太多的劲儿,她放空了脑袋,一点点、慢慢地往前挪,行尸走肉般到达食堂,随便买了些吃的。
又回到办公室,坐下,囫囵扒了几口米饭。沈黛山稍微有了些精神,思路活络起来。
她记起昨晚的事,看一眼微信——顾鸿征依旧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忘掉了。
沈黛山捧着碗,斟酌半晌,发去几条信息。
沈黛山:抱歉,打扰一下。
沈黛山:请问你有看那份pdf文件么?
大概因为是午饭时间,人多空闲,顾鸿征立刻做了回复。
顾鸿征:我太忙了,没空。
沈黛山觉得自己给他添麻烦了,道歉:对不起,打扰你了。
顾鸿征: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顾鸿征:吃饭了么?
沈黛山:正在吃。
顾鸿征:吃的什么?吃食堂还是吃外卖?好不好吃?
沈黛山:在吃学校食堂的小碗菜。
顾鸿征:哦。什么菜?
蒜蓉四季豆,鸡蛋抱豆腐,一碗米饭。
沈黛山尝试描述,又觉得费事。于是,拍了一张照,给他发过去。
顾鸿征:吃这么点儿?下午不饿么?这看着连片肉都没有。
所里安排顾鸿征和杨沛怀在周六复工。今天周五,两人来给自己的工位做做清洁。
顾鸿征俯身擦过一遍椅子,站直身,看沈黛山给他的回复。
沈黛山:不算少吧。主要是,最近,我可能得稍微减肥一下。
顾鸿征蹙眉,飞快打字——减肥?你都薄得成纸片了,还减呢?
他忽地一顿。
顾鸿征,你做什么呢?
你在以什么身份,去管束她?
他低头,将框中原先的言语尽数删去了。
顾鸿征:嗯。其实,我看你明明没有胖啊。
沈黛山:嗯……那饭后,我再点一杯奈雪的芋泥芋圆奶茶和海苔松松卷。
顾鸿征一怔,莫名感到心情轻快起来。
顾鸿征:嗯。
此时,杨沛怀推门,进到科室里。
顾鸿征问:“秦总批了?”
杨沛怀点头,“批了。他老人家正打电话给贺校长呢,好一通互吹互捧。”
杨沛怀往工位走,“现在呢,我去系统里找几个一中毕业的。”
又想起,贺国兴最先搭话与起初赞扬的是顾鸿征。不过,贺国兴也并未点名顾鸿征到场。
他问道:“你要去给高三生们做些科普么?”
在杨沛怀的印象里,之前所里类似的活动,顾鸿征是从不凑热闹的。
却听顾鸿征说:“去。”
杨沛怀站定,审视顾鸿征,一如在看世间第一大稀罕事。
顾鸿征神色自若,“怎么了?”
杨沛怀感觉古怪,面上答应着,“行,算你一个。”
他正欲走,却被顾鸿征叫住,“你有认识的一中老师么?”
杨沛怀在一中的校友群里,其中有不少自这所高中毕业,完成985硕士、甚至博士学业,再回来应聘做老师的。
“有。干什么?”
顾鸿征淡声道:“我有个亲戚,最近在打听一中老师的收入。”
杨沛怀想了想,“听说是一年十五万左右吧。”
又仔细道:“组成部分是基本工资、托管费、绩效、五奖、公积金——不同区的学校之间,这些数额也是有略微不同。我看他们说高新区那边……”
顾鸿征懒得听了,打断他,敷衍道:“嗯,嗯,行了。”
杨沛怀一静,将方才对话与顾鸿征的态度品了又品,觉出不对来,“小师弟,你根本就没有这位亲戚,对么?”
他探究道:“你,到底为什么在问?”
顾鸿征睨他一眼,“你这么闲?”
“我再找秦总给你派点儿活?”
杨沛怀撇嘴,“切。”
他挥挥手,一走了之,“不跟你扯皮了,我找人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