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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春日时常来得急切。
上一周,寒风和着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如今,却是风烟俱净,长天如洗,温阳漫卷,催得满城樱花次第开。
昨晚,沈黛山听高中数学全国青教赛公开课获奖案例到半夜,将《函数的单调性与奇偶性》、《斐波那契数列与黄金分割》和《圆锥曲线复习课》的笔记整理完毕,倒头就睡。
再被闹钟叫醒时,人是昏昏茫茫的,顶着半清不楚的脑子洗漱完毕,想起今日春游需要干粮与水。
她企图将这些东西放进日常用的那只帆布包里时,发觉这包的背带偏细。出游时,包里东西重,背久了,肩膀可能会不适。
沈黛山隐约记得,自己是有双肩包的。她打着哈切,睡眼朦胧,倒腾半天,确实翻出一只来。她没细看,只管凑合着用,将七七八八的物什,与两瓶农夫山泉的青柑普洱往其中一塞。
沈黛山在牛仔连衣长裙外,套一件毛绒绒的针织开衫,戴上戒指,脚上蹬一双德训鞋,到楼下早点摊里买一碗热干面,小葱、胡萝卜丁、芝麻酱与面条热气腾腾地拌在一起。
她一边走,一边吃。急急忙忙赶到校门口,将空掉的餐盒扔进垃圾桶,上了高一春游的大巴。
学生们此起彼伏地喊她,“老师好!”
沈黛山正拿餐巾纸擦嘴,“早上好。”
她一面从包里翻出一瓶牛奶喝,一面在班主任身边的空位坐下,老同志招呼司机,“师傅,可以出发了!”
春游的目的地在省博物馆,与一中之间隔了遥遥陆路。
起初,学生们还有力气谈天说地与打游戏,等大巴奔驰在公正路上时,皆已睡得不省人事。
金色的朝阳自窗棂涌进车内,将一切烘烤得暖洋洋的。
沈黛山在途中补眠。等睁眼时,已经能远眺省博物馆磅礴且苍劲的灰色轮廓。
学生们比她醒得要早,或站或立地,挤在车窗边,伸长了脖颈往外看。
等愈往省博物馆靠去,他们便愈兴奋,直吵得仿佛车内关了整群整群的鸡鸭鹅。
班主任及时杀他们的威风,“孩子们,珍惜你们高中时代唯一一次的春游机会哦。”
“以及,下个月末就要期中考试咯。”
沈黛山莞尔一笑,只听学生们一静,随即哀嚎遍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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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馆后,学生们终是将声音放轻了,却也不免说话,瞪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摩肩接踵,窸窸窣窣的。
班主任在队伍前,沈黛山在后。
她的视线让身前的男生们挡了个彻彻底底——现在的小孩,不知道到底都吃了些什么,年纪轻轻,却一个长得比一个高。
讲解员正引导学生们的目光,“这里,是曾侯乙编钟。”
沈黛山往左迈了一步,想让自己的视线开阔些,望见前面更多的情况。
接着,就看见了顾鸿征。
灰色连帽卫衣,靛蓝阔腿水洗牛仔裤,一双AJ1黑绿脚趾。
皆是休闲且普通的款式,他却依旧长身玉立、俊美无俦,全然拔群于众人之间。
顾鸿征身侧有一位青年,比他稍矮一些,容貌清逸端正,一面仰视宏伟绚烂的编钟,一面兴高采烈地说些什么。
大概因她的视线停驻,使他有些知觉。
顾鸿征抬眸望来。
沈黛山有些仓促地垂下脑袋。
那视线却只是在她身上一沾,随即,疏离且淡漠地滑走了,一如应付每一位陌生人。
已经八年了。
沈黛山想。
他早该忘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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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山跟着班级队伍,在博物馆的一层大约转了一个小时左右,又往二层去。
期间,遇上了带着年级主任等一干学校领导,来巡视的校长贺国兴。
沈黛山一一问好后,眼见学生们四散在展厅里,便也自己去转悠了。
今天是上班族的工作日,场馆里的游客并不多,越王勾践剑的四周,自然也无人头攒动的盛况。
于是,沈黛山难得地贴近此处展柜。
她眼前,长剑横陈,其上暗华流转,犹有龙吟,带着千载的残血与风沙。
此间虽宁,却仿佛有万丈狂澜的喧嚣。
身后,有游客无奈道:“哎,我服了。我第一层都没仔细看完呢,你急哄哄地上来做什么?”
他的同伴警告道:“声音小一点。”
“已经很小了。”那人声音更低,注意力却不在文物上了,“咦?一中的学生……”
“贺老师。”
沈黛山一愣,心想,这是来找校长的么?
她回身,却见方才顾鸿征身边的青年正跟贺国兴勾肩搭背,他本人则静立于一边。
贺国兴做校长后,就没见过跟自己如此没大没小的人,“你是……”
那年轻男人眉飞色舞道:“贺老师,我是杨沛怀啊。2016届的,您班上的学生,您带我的物理竞赛,后来,我保送去J大了。”
他又拿手机出来,“前几天,我一直您朋友圈点赞了呢!”
贺国兴一听,再定眼一看,想起来了,刚要笑,忽地想起什么,尽力压着嗓子,气急败坏道:“杨沛怀,你说说你,当初再用功点呢?再用功点,就够上清北了。”
学生时代的畏惧心理重新破土而出。杨沛怀缩缩脖子,“嗐,这真是……”
贺国兴恨铁不成钢,“真是懒到被鞭子抽都不动一下的。”
他板着脸,“最近在干什么呢?好好的工作日,出来晃悠什么?”
杨沛怀嘟嘟囔囔,“在一〇七所当牛做马呢。”
“前天,刚从青岛出差回来,所里批了假。我和他……”
杨沛怀又将身边那一言不发的棒槌捞过来,介绍道:“这我小师弟,顾鸿征。”
“我俩单身汉,没事干,出来参观博物馆,就当陶冶情操了。”
贺国兴张了张嘴,再看眼前两位年轻人,其中意味,已然从长辈见小辈的俯视,转为格外郑重的平视,“不错啊。一〇七的人中龙凤。”
沈黛山听身旁一位男生喃喃道:“我的天,一〇七所的……”
语气里,仿佛已经这三道数字,已经令他魂牵梦绕千万次。
他前头的女孩侧了侧身子,小声问:“你的奋斗目标?”
男生犹豫着,最终认真承认道:“是的。”
女孩有些敬佩,“一〇七所很难进的。”
“那是国内舰船行业金字塔尖级别的研究所,尤其是核心部门,只要本硕博三连985的。211出身的,连门槛都摸不着。”
男生唉声叹气,“其实,给一〇七所当个看门的,我也很愿意。”
女孩给他一个白眼,“大哥,你的出息呢?”
男生皱着一张脸,“看到985的录取分数线时,被吓死了。”
沈黛山轻声鼓励他,“别丧气。才高一呢,一切乾坤未定。”
贺国兴上前与杨沛怀、顾鸿征握手,握了又握,“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国家的海上事业,真是多亏了你们,一代代人,焚膏继晷、薪火相传。”
杨沛怀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您过誉了。我们虽是在系统的核心内,却也只是做一些基础的事,更尖端的,自有高人。”
贺国兴则道:“事不在大小,只要是对国家与人民无私奉献就好。”
他殷切地望向顾鸿征与杨沛怀,“既然如此,能否麻烦你俩回去给所里的领导们请示一下?”
“下个月,请一〇七所的同志抽空到一中,给高三那群孩子们,讲几句?”
“今年六月就要高考了,给他们打打气、做做-爱国教育,以及树立一下高尚的人生奋斗目标。”
杨沛怀笑起来,“什么有没有兴趣的。感谢母校和您的倾力栽培,我才能走到如今。”
他的态度十分积极,“您说的下个月里那几天,该是咱一中的校友会吧?我本就要去的。”
贺国兴冷不防捡到一大惊喜,“好,好!”
“我等你们来,欢迎你们来!”
听见那个“们”字,杨沛怀解释道:“顾鸿征倒不是咱一中的,他高中在三中读的。”
贺国兴赞扬道:“三中也是好学校。”
杨沛怀立时甜嘴地捧场,“跟咱一中一样,都是以理科见长的、堂堂的省重点高中。”
贺国兴很受用,听得心情大好,回头招呼道:“沈老师,我记得,你高中也是在三中读的?”
沈黛山抿了抿唇,低头从学生们的身后走出来,“是的。”
贺国兴见她不自在,以为是怕生,鼓励道:“没什么大事。你和他,都是三中的校友,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聊几句嘛。”
沈黛山只得抬头,迎着顾鸿征与杨沛怀的目光,微笑,“你们好。”
好漂亮。
杨沛怀心里暗赞一声。
他读硕博时,跟着导师,从南至北,又自北向南,见过这壮阔且丰饶的万里山河间各色美人,矫健的,聪颖的,雷霆手腕的,野心勃勃的。
初遇沈黛山,却依然觉得,视野里一切风光,皆因她而格外亮堂起来。
骨重神寒,杏脸柳眉,目剪秋水,素齿朱唇。
她是这座中部城邦中,大江大河孕育出的女儿。长江锻塑她挺拔厚重的气魄,东湖勾勒她温婉沉丽的眉眼。
一边的顾鸿征缄口无言,石桩子似的杵着。杨沛怀只得出声暖暖场子,“校友见面啊。”
贺国兴向两人热络道:“你们三中建了新校区,我受邀去参观过,修得相当气派。”
他又问:“你俩分别是哪一届的?是学长学妹,还是师姐师弟?”
顾鸿征答:“同一届的。”
杨沛怀蹙眉,他看看沈黛山,又看看顾鸿征,“你认得她?”
顾鸿征移开视线,冷冰冰道:“嗯。”
此时,年级主任委婉地提醒校长,还有几个班级未做巡视。
贺国兴挥挥手,“杨沛怀,小顾,我这边还有些事,先去忙了。你们慢慢聊,慢慢聊。”
杨沛怀眼见老校长走远了,回头,喜气洋洋地打听道:“沈老师,顾鸿征在高中时成绩怎么样?有前一百么?上课睡觉么?”
沈黛山心乱如麻,她含糊道:“不。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她低着头,毫无章法地往外走,险些撞上学生。
“抱歉,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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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山直走到拱桥上,才停下。
春日的风息温润,风行水上,无声间,拂开粼粼波纹。
她的心跳却无比喧嚣,是一场滔天的海啸。
“都已经结婚了。”
沈黛山一怔,蓦然回首。
顾鸿征正站在她的身后,面无表情,瞳仁深而黑,一如漩涡。
“还背着前男友送的马吉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