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姜涞不是想听,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说。”
谢玉蛰捻着酒杯的边缘,缓缓道,“他既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那他又因何而效忠于你,这样的人世子又用什么打动他?他最想要的,就是他最怕失去的。”
沈炼最想要的……
仔细想来,沈炼似乎从未同他说过想要什么,似乎只要陪在他身边为他效力就足够了。
沈炼学识渊博,抱负远大,却一直苦于眼疾没有遇到伯乐,姜涞的知遇之恩兴许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世子不妨疏远他一阵,转而亲近他人,但凡他是真心要追随世子,迟早有坐不住的一天。”谢玉蛰笑吟吟地看他,“世子不是很擅长让别人不高兴么,至于尺度,世子定也能拿捏得很好,让他又难受又心急,却生不出半分怨恨世子之意。”
话里有话啊。
他让谁不高兴了?
姜涞瞥他一眼,从唇缝里挤出一点笑意来,“你的意思,我平常惯会让你不高兴了?”
“我有说么?”谢玉蛰无辜地望着他,“抱歉,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姜涞默了默,从腰间摸上那把匕首。
刚刚真该捅这贫嘴一刀的。
“至于三皇子的事,”谢玉蛰沉吟了声,低低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世子不必烦忧,也无需愧疚。比起三皇子,这天底下千千万平头百姓要更可怜得多。”
谢岳霖生在皇家,长在皇宫,享了十五年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有什么值得怜悯,为了皇兄抵命而死亦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其位司其职,他是燕朝的三皇子,就要担起身上的责任,辅佐储君就是他的责任,保护太子是他应尽之责,否则他凭何享乐十五年。
百姓以君为先,可君必要以责为先。
“世子敬佩他的良心,疼惜他的性命,我并不反对。”谢玉蛰缓下声音,轻轻道,“只是世子若为此劳心伤神就不好了,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体不受用可怎么办?”
姜涞张了张口,又慢慢把嘴闭上。
他这一个月来从没有睡过安稳觉。
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那日谢岳霖胸膛的血洞。
说实话,自打穿书过来,血他见多了,可偏偏那天看见的血那么红,红到扎眼,红到戳心。
姜涞向来是个不喜欢自省的人,也自认自己从没做过亏心事,可谢岳霖终究因他而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窗边竹影映在肩头,像一团浓墨逐渐将他的身形吞没。
谢玉蛰凝了他半晌,忽地伸出手,自姜涞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世子,走什么神?”
“不干你事。”姜涞低声答他。
谢玉蛰笑了笑,“怎么不干我事,世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姜涞嫌他烦,还想再说什么打发他走,却听谢玉蛰声音倏忽淡下几分,“当然,世子的事不止是我的事,还是天下的事。”
闻言,姜涞动作一滞。
“如今先皇驾崩朝局动荡,四方野兽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世子若还为一个谢岳霖的死自责愧疚,不如把这份心用在天下黎民百姓身上。”谢玉蛰定定望着他,抬手将姜涞拉到烛光下,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缓缓展开,“你现在该做的事,是尽快名正言顺的登基,安定南方四府,以防阿兰贼心不死横插一脚,将世子苦心经营至今的硕果偷入囊中。”
姜涞看着那张地图,眼睫微颤了瞬,心头的迷雾悄然散去,阿兰已被谢玉蛰带兵赶到了南疆开外,但未必没有再起兵窃国的念头,他得早做准备才是。
谢玉蛰偏头看他,正色道,“谢岳霖生来就是皇子,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在其位谋其政,谢家人没有一人为天下百姓尽心尽力,他享受了那么多天家富贵,此生死也足矣。天底下比他更惨的孩子数不胜数,世子何必为他感伤,若当日死的是我,世子大可道一声活该。”
话音落下,姜涞难得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话,为了给我献殷勤,怎么转性了?”
他本还以为谢玉蛰这样的正派角色,听到谢岳霖被他杀了会埋怨他下手狠毒呢。
谢玉蛰轻笑道,“世子总是自以为了解我,为世子分忧解愁本就是我该做的。”
姜涞懒得跟他争辩,却不知怎的,听了谢玉蛰这一番话,心头的憋闷感当真少了大半。
既然谢岳霖已经死了,他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尽快把握大权,至少不能让谢岳霖白白丢了性命。
太子那边,他会命人好好照顾,也算全了谢岳霖临死前的托付。
思及此处,姜涞干咳一声,抬手指向门外,“今日太晚了,谢大人长途奔波想必很劳累了吧,回房歇息吧。”
闻言,谢玉蛰险些被他气笑,缓慢卷起桌上的地图,故意低声念叨起来,“我还以为世子不知道我是打完仗才回来,胜仗归来也没有恭喜,世子根本不关心我。”
姜涞被他的碎碎念逗笑,“我关心你干什么?”
“世子日后承继大统,估计就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谢玉蛰好似十分发愁般叹了口气,“说不准还会给我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休弃,再打入大牢一杯毒酒赐死。”
姜涞:……
未免想得太远了。
事成之前姜涞没心思琢磨这些,拿下苏太傅还用得着太子,等到真的尘埃落定,他再分心思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怎么会,苏太傅那边还有劳夫君帮我游说。”姜涞微笑着扔下这么一句,便起身把房门打开,明晃晃地送客之意。
谢玉蛰无奈地站起来,小声道,“分内之事,世子不说我也会做。只期望届时世子真能留我一条小命,要是能再留我夫君之位就更好了。”
要得还挺多,夫君之位有个屁用,前朝的圣旨可管不住今朝的官。
姜涞抬手指向门外,“到时候再说。”
谢玉蛰只得老实离开,方踏出门槛,身后的门便被哐当一声严严实实关紧,防贼似的。
他没忍住轻笑了声,低低道,“世子安寝,我退下了。”
还是头一次见冷着脸要人帮忙的,不过,他居然也乐意得很。
*
燕帝的丧事办得极为浩大,国丧当日皇后气色比先前看着好了许多,穿着白衣也难掩脸上红润。
姜涞入宫几次,本想顺道看看太子,却几次被拦在宫门外。
太子受了惊吓,听小太监说几乎半疯半傻的,白天夜里都不睡觉,一直瞪圆了眼睛说着不要杀他,可问是谁要杀他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姜涞听后只是沉默,塞了些银两,让宫人好好伺候太子殿下。
隔日里,他托皇后安排人把三皇子的遗物送到了东宫,不知太子看到之后病症能否缓解些许。
太子疯了,于他而言是好事。
可姜涞却高兴不起来。
谢岳霖拼上性命想保住的太子也成了疯子,可怜孩子。
消息很快传出去,朝野内外震动。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却在这时候被吓疯了。
朝廷里已经乱做一团,诸大臣议论纷纷,谁也讨论不出个法子。
那引进刺客做妃嫔的胡丞相被谢炳易带人押下,改日就会论罪。
大臣们商量着,燕朝终究是谢家的,既然皇上和储君都已仙逝,自然要轮到谢炳易这个肃王爷,唯一幸存的皇室子嗣来继承大统。
甚至还有不知哪里兴起的流言,说皇帝之死是谢炳易一手谋划,谢炳易记恨皇帝圈禁他,便串通阿兰布下天罗地网杀害皇帝与皇嗣。
姜府。
怀南与姜涞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从市井处听来的流言,“他们说肃王爷要除掉皇帝,是为了一个女子。他们还说,少爷之所以去肃王府让人把肃王爷的圈禁解除,也是为了扶持肃王爷登基……”
姜涞听得头痛,按了按额角,淡声道,“这种没根没据的事他们也有胆子乱传,派人去彻查传播流言者,一经查获直接送去提刑司。”
“是。”怀南连忙收了声,俯身上前替他揉按着太阳穴,“少爷近些日子怎么总是头痛,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
姜涞摆了摆手,从桌案上取出这些日子送到皇后那的诸臣请愿书。
这些迂腐的朝臣都觉着该是谢炳易当皇帝,还认为他派兵去救肃王府里的谢炳易是要辅佐他。
开玩笑,重兵在手,重权在握,他姜涞岂有把天下让给他人的道理。
有些大臣老了,脑子不中用,分不清形势了。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想着靠这些流言压下姜涞的篡位之心,毕竟谢家的血脉还没断绝,他姜涞登位那就是窃国,那些曾与姜家有恩怨的大臣绝不可能支持他。
姜涞缓缓从座上起身,推开窗子通风,外面秋高气爽,微凉的空气钻进颈间甚是惬意,稍稍吹去些心头燥意。
他眼睫低垂,指尖在窗棂上的灰尘轻轻抹过,自言自语般笑道,“谁令我心烦,我便令他也不好过。”
怀南没听懂他的话,试探着唤了声,“少爷,我去叫人过来擦一擦?”
姜涞淡淡道,“不了,我亲自来。”
说罢,他转身大步踏出了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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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抚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