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二哥,你怎么来了!”舜玉喜出望外,连忙放下手心的长枪,又捋了捋身上衣衫的皱褶,笑呵呵地说,“你来怎么不提前送个信,我好开场接风宴啊。”
“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用不着那么客气。”姜涞把舜玉浑身上下扫了个遍,连个新添的伤口都没有,看来这一仗他们的确打得很顺利。
如此一来他就放心了。
舜玉拉着姜涞给他介绍自己新认识的将领们,这些人原先都是跟着谢炳易的,现在都成了舜玉的心腹。
“二哥,你教我的办法还真管用。”舜玉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跟姜涞说起他是怎么收服这群属下。
姜涞见他高兴,也跟着有些笑意,“是你的功劳,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在战场上性命最重要,只要你平安归来,爹娘才安心。”
舜玉认真地点了点头,美滋滋地道,“不知道回去之后皇上会给我什么赏赐。”
闻言,姜涞沉吟了声,“他应该给不了了。”
舜玉:“啊?”
姜涞笑了笑没有解释,抬眼看向营帐里悬挂的巨幅地图。
北上有吐干大漠,南下有阿兰湿地,西北的胡虏猖獗难驯,一直是先帝悬而未决的几桩心事,新帝昏聩无能,至今都没能把这两块贼寇之地拿下。
从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怎么越看地图越小呢?
姜涞收回目光,拍了拍舜玉的肩膀,淡声道,“二哥还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了。”
舜玉依依不舍地送别他,临走之前,姜涞还给他贴了十万两银票,让他多多打赏手下,把舜玉感动得眼眶通红。
他二哥比皇上出手还阔绰。
回京城又是三日,姜涞马不停蹄地带着谢玉蛰的信去找谢炳易。
信的内容他看过了,没什么疑点,里面大部分都是在跟谢炳易打感情牌,又把当年的身世和盘托出。
不知谢炳易看完这信会是个什么反应,当了半辈子王爷,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又是在自己被软禁的关头看到这封信,可谓是在心头打了一记重拳。
肃王府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负责看管谢炳易的侍卫。
姜涞塞了点钱,两个侍卫便恭恭敬敬地放行了。
已至深夜,谢炳易浑身酒气,抬眼看向不速之客,眸底尽是漠然,“你来干什么?”
他们关系可说不上好,姜涞除了来看他笑话,还能干什么。
姜涞挑了挑眉,轻笑道,“当然是来看你笑话啊。”
谢炳易:……
见他沉默,姜涞心情舒畅不少,也不跟他客气,自来熟地坐到他身旁的檀木椅上,从怀里掏出那封谢玉蛰的信,“谢玉蛰的信,他托我带给你看。”
谢炳易瞥他一眼,似是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没有伸手接过,“你去了战场?”
姜涞把信甩在桌上,敷衍地应声,“嗯。”
“战事如何?”
被软禁在王府里,谢炳易没法探听到外面任何消息,皇帝铁了心要给他教训,已经关了一个月都没有把他放出来的意思。
姜涞没时间跟他扯东扯西,随口说了说前线的情况,又把信往他眼前推了推,“你看不看,不看我带回去了。”
谢炳易轻嗤一声,终于拿起那封信,却不急着拆开,只是搁在眼前晃了晃,“你先前对本王可不是这个态度,到底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连王爷都不叫了,真以为他没有出去的那一天?
姜涞拄着下巴,笑吟吟道,“先前你我多生份,今日后就是自己人了,何必拘泥那些礼数。”
自己人?
谢炳易眉宇微蹙,低声道,“谁跟你是自己人。”
姜涞笑而不语。
见他那副欠揍的模样,谢炳易看了一头雾水,摸不清姜涞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看来只有看完这封道衡的信才能知道了,不过……
“你这么想让本王看这封信,那就来求本王。”谢炳易恶劣地勾起唇,把那封信扔到地上。
话音落下,姜涞脸上的笑容微僵,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沉下来,“求你?”
“是,跪下来求本王。”谢炳易饶有兴致地拿起酒盏喝尽残酒,眼底多了几分兴奋之意。
姜涞眯了眯眼,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倏忽起身,走到地上那封信前,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上去。
他回过头,朝谢炳易笑了笑,“爱看不看。”
他真是脑子有病,居然真的听谢玉蛰的鬼话来给谢炳易这混账送信,上赶着被恶心?
姜涞转身就走,足靴方要迈出门槛时,却被身后人出声叫住。
“等等。”
姜涞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还没来得及走远,手腕就被谢炳易一把攥住。
“让你等等,你急什么,你跟道衡也这样?”谢炳易猛地将他拽回屋内,颇为费解地看着他,“他怎么受得了你?”
一不温柔体贴,二不善解人意,三脾气还这么冷硬,像块臭石头似的不经逗。
姜涞甩开他的手,冷然道,“他自愿腆着脸上来,你该问我怎么受得了他。”
闻言,谢炳易无端在心底骂了谢道衡一句,都怪谢道衡,让他吵架都没理。
他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那封信,拍去上面沾染的鞋底灰尘,一边缓慢拆开,一边随口道,“还不是道衡眼瞎。”
信纸展平,谢炳易一字一句看过,良久,他若无其事般把信纸收起。
“就这点事,还专门派人过来送一趟,他还真闲。”
他神情平静,可指尖却颤抖着。
半晌,姜涞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抽回那封信,搁在烛台上烧成灰烬。
“你打算让我怎么做?”谢炳易出奇的冷静,和姜涞想象中的反应截然不同。
姜涞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到底是苏书纯的学生,也并非完全是个废材,“我的兵分批入京郊,你我二人里应外合,届时我会找人来放你。”
闻言,谢炳易似乎发觉了什么,略微抬眼看向他,“所以,娉兰的事,也是你指使的?”
姜涞身形稍顿,淡淡道,“她想自救报仇,何谈是我指使,我与她利益一致罢了。”
是他设计软禁谢炳易没错,可谢炳易该怨的不是他,而是横刀夺爱的皇帝才对。
“知道了,看在你千里迢迢跑腿的份上,本王不计较此事。”谢炳易敛起眸子,坐回檀木椅上,执着酒壶一饮而尽,冷淡道,“你走吧,不送。”
至于姜涞究竟想干什么,谢炳易无心去问。
他当了二十多年王爷,自以为与皇帝好歹有几分兄弟情分在,可在皇帝那,他什么也不是,立下的战功有如儿戏,随意将他兵权剥去给道衡一介文官,甚至一怒之下把他关在这方寸之地。
到头来,他才知道他跟皇帝根本没有所谓的兄弟情分,那他又何必为这薄情之辈瞻前马后地效劳?
相比之下,他倒宁肯姜涞做这个皇帝,起码靠着这份开国之功,他还可以在新朝谋得一席之地。
届时,他和娉兰……
谢炳易收回思绪,灰蒙蒙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细微的光亮。
*
临近八月十五,中秋围猎的消息总算传了出来,宫中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听说还正好赶上昭宁公主的生日,姜家还要备上贺礼。
姜涞把这事交给了沈炼,他对挑礼物不太在行,沈炼替他备了一幅名画,兴许会对上公主的胃口。
截止宫宴前,他们所有的准备都结束了,连阿兰人埋伏在猎场的人数都摸了个清楚。
不知怎的,姜涞心头那股隐隐的不安感也消散不少。
时值秋日,天气凉爽不少,舜玉送回来的信说战事很快就可以结束,阿兰已经节节败退,一切都是好消息。
秋猎一共三日,宫宴在秋猎最后一天,自从先前和谢玉蛰在马上险些被刺杀后,就苦练了好些日子马术,虽然现在仍旧说不上精通,好歹也是把心理阴影给克服了。
皇帝排场很大,整座康禄山围满了禁军,王公大臣与妃嫔贵女齐聚一堂,有不少是趁着这时间打算为家中儿女觅得佳偶的,只可惜他们挑错了日子。
姜涞换上身钴蓝色行服,带上怀南和沈炼便动身出发。
若没有沈炼这颗定心丸在身边,姜涞总觉得缺点什么。沈炼开始并不情愿露面,只是姜涞一再劝说,他才坐上了马车。
一行人出发前往康禄山,康禄山历来是皇家秋狝之地,每到秋深满山皆是金黄的枫叶,美不胜收。
一连三日,皇帝为了展示自己宝刀未老亲自下场打猎,结果谁也不敢比他打得多,全都稀稀拉拉地只有几个猎物,姜涞本还想秀一秀自己新学的马术,自然也没派上用场。
宫宴前夕,姜涞总算见到了那几个阿兰妃嫔,胡丞相给公主献礼的同时还不忘给她们献了绸缎,不知是捏准了今日皇帝会命丧当场,还是他压根不清楚这些个妃嫔的底细,总之胡丞相年纪大了,做出这种糊涂事也不稀奇。
直到宴席开始,姜涞吩咐手底下人去王府接谢炳易。
司晨带的兵也已经埋伏在康禄山附近,此地四面皆山,是最适合隐藏军队的好地方。
皇帝落座最上首,姜涞也随着诸臣依官位落座。
“今日是宫宴,亦是家宴,诸爱卿无需多礼。”皇帝举起酒盏,笑容如沐春风地搂着身旁的爱妃,丝毫不知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
这些年来,皇帝除了谢玉蛰和谢炳易以及苏家人外没有心腹重臣,如今他把谢玉蛰派往前线,又把谢炳易幽禁起来,几乎等于自断双臂,在座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宴席间暗流涌动。
姜涞随大流地站起身,举杯相敬。
目光扫过次座上的皇子公主们,姜涞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
大皇子早逝,二皇子谢岳昌最年长被立为太子,可却是个庸才,就连苏书纯这样好的老师都教不会,可想而知其究竟有多么蠢笨。
三皇子谢岳霖倒是不蠢,甚至自小聪慧极了,但他今年方十五岁,也起不了多大的威胁,至于四皇子五皇子,年龄便更小。
公主亦有两位,昭宁公主是老熟人,另一位素和公主从不抛头露面,因此姜涞对她知之甚少。
似乎察觉到姜涞的视线,昭宁朝姜涞的方向看了一眼,略微轻蹙柳眉,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皇姐,怎么了?”谢岳霖顺着昭宁的眼神看过去,发现是姜涞,轻声道,“你在看姜大人?”
昭宁脸色冷淡,“没看他。”
闻言,谢岳霖歪了歪头,困惑道,“分明就是看了,姜大人好看,我也爱看,有什么不敢承认?”
话音落下,昭宁瞥他一眼,伸手轻轻掐住了谢岳霖仍有些婴儿肥的脸,“你懂什么?我可警告你,不许喜欢男人。”
谢岳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有什么,皇兄前些日子还纳了个男宠,皇兄可以我有什么不可以?”
听到这话,昭宁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大庭广众,真想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当姜涞是你能拿捏得了的人么,人家是三品大员,比你能耐着呢,少起那些胡乱心思,你先把牙长齐把奶戒了再说吧。”
谢岳霖扁了扁嘴,有些不服气地小声说,“我早就不吃奶了。”
他就是觉着姜涞好看罢了,没想那么多,皇姐今天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怪极了。
姜涞不知他们在讨论自己,只是发现谢岳霖一直悄悄地偷看自己,似是很好奇般。
到底是个孩子。
今日过后,谢岳霖再看向他估计便没有如此纯真的眼神了。
酒过三巡,太后隐晦地提醒皇帝该给公主庆生了,皇帝这才命诸大臣上贺礼。
待皇子妃嫔们都献过礼,姜涞携着那幅名画上场。
昭宁眸光复杂地看着他,又看向那幅画,眼前微微一亮,显然是喜欢的,只是送这幅画的人她不太喜欢。
昭宁敷衍地道了声谢,姜涞也不在意。
他转身刚要回座,忽听上首传来一道娇俏声音。
“皇上,嫔妾不仅备了贺礼,为公主和皇上皇后太后娘娘准备了一支舞。”
是丽妃。
姜涞身形微顿,心下忽地快跳了瞬。
来吧,就让他好好见识见识阿兰人的本事。
他面色如常地抬眼看向皇上,扬声告罪,“皇上,微臣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
皇帝满心正期待着他的爱妃的舞姿,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吧。”
姜涞从善如流地退下,离开营帐前,压抑住因兴奋而有些颤抖的声线,低声问沈炼,“谢炳易到了么?”
沈炼微笑颔首。
“好。”姜涞带着沈炼离去,他们要静候一个最佳的时机再度出现。
彼时夕阳落幕,红霞漫天,染遍万里江山,山上的枫叶已然开始有泛黄的迹象。叶子黄了还会绿,一朝亡故还会兴。
姜涞立在山峰上,远眺山河,心潮澎湃不已。
沈炼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沉默地感受着他的呼吸声,他倏忽低声问,“世子大计若成,有何打算?”
闻言,姜涞毫不犹豫地轻笑道,“自然是开疆扩土,清除弊病,做天底下最强最好的皇帝。”
沈炼久久沉默着,冷不丁地抬头,试探着看向了姜涞的方向,轻声道,“若真有那日,我愿一生追随世子,非死不改。”
“说什么死不死的。”姜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道,“你我可要长命百岁啊。”
沈炼忽然想,
姜涞似乎总有旺盛的生命力,他是无比上进的,像一首慷慨激昂的列阵曲,能够感染到四周每个人,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
他今日方知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人。
“世子并不喜欢谢玉蛰,那往后是不是会与谢玉蛰和离……”沈炼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姜大人?”
姜涞和沈炼皆是一惊。
待他们朝来人看去,却发现是谢岳霖。
“三皇子?”姜涞眉宇稍蹙,有些意想不到谢岳霖竟会跑出来。
他刚想行礼,谢岳霖却摆了摆手道,
“不必拘礼,我就是来见见你。”
他早就听闻朝中的姜大人是才俊中的才俊,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才知原来传闻不假。
母妃说过,姜家势大倾国,若能拉拢为己用是最好的。
只可惜皇姐眼神不好,偏看上个谢玉蛰,把姜涞这么好的香饽饽放给了别人。
那就只能他自己来了。
姜涞和沈炼对视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笑道,“三皇子找微臣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事不能见你?”
沈炼看向谢岳霖,眸光渐渐冷下几分。
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世子的计划。
姜涞对谢岳霖倒没什么看法,随口聊起来,“自然可以,不过微臣很快就要回府,恐怕没时间久留。”
闻言,谢岳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你骗人,你的马还在帐子后拴着,你出来这么久也没走,依我看是在这处等什么人吧。”
他还真聪明。
姜涞失笑了声,“刚喝了酒头昏脑涨,所以才多留一会醒醒酒,不然马车颠簸起来实在不好受。”
谢岳霖不知信是没信,仍然狐疑地盯着姜涞,“姜大人果然能说会道,难怪皇姐说我拿捏不住你。”
区区小屁孩,还想拿捏住他。
姜涞心头轻哼了声,嘴上却道,“三皇子厚爱,微臣高兴还来不及,何谈拿捏一说。”
“好啊,那说定了,你以后要常来宫中走动,多陪我玩。”谢岳霖伸出手指就要跟他拉钩。
这孩子的确比他爹还有本事,一番童言稚语轻而易举便卸了人心防。
姜涞顺着他,也伸出小指跟他拉钩,笑眯眯道,“好,微臣谨遵三皇子之命。”
傻孩子,他可不是啥好人啊。
得了姜涞的承诺,谢岳霖美滋滋地回去了。
只是他前脚刚走,沈炼便神色严肃道,“此子不能留,他年纪尚轻便懂得拉拢党羽,日后必定不容小觑。”
姜涞敛起笑意,淡淡道,“你多虑了,我还没有废物到忌惮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
即便他长大真有那个本事想要纠集党羽,姜涞也绝不会给他机会。
最重要的是,他不杀老弱妇孺。
听他这么说,沈炼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时辰也差不多了,怎么还没信儿。”姜涞正纳闷着,便见怀南跌跌撞撞地从营帐的方向跑来。
“少爷!”怀南火急火燎地赶来,语无伦次地道,“皇上被丽妃娘娘刺杀了,现在营帐里都乱成一锅粥了,有好多刺客,咱们可怎么办啊?”
姜涞回过头来,神色淡定地道,“知道了。”
怀南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盯着姜涞,“少爷,皇上被刺杀了。”
“知道了,你回府去,没事别出门。”姜涞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催促道,“快点去吧,晚了赶不上吃饭。”
怀南:?
他愕然地看着姜涞和沈炼好像商量好的般转身离开,紧接着又见到谢炳易骑马而来。
“你……好像是姜涞的那个小厮?”
难为谢炳易还记着他,怀南老老实实地道,“是。”
谢炳易瞥他一眼,“姜涞他们人呢?”
怀南心下忐忑了阵,少爷也没交待他回府之前要干什么啊。
良久,在谢炳易快不耐烦时,怀南哆哆嗦嗦道,“回王爷,皇上、皇上被贼人刺杀,我家少爷他应当是去救驾了。”
“救驾?”谢炳易冷笑一声,看傻子般看了眼怀南,扬起马鞭,“蠢蛋,你家少爷是去篡位了!”
怀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远去,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少爷篡位,那他以后……是不是要当太监总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