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身处遥远罗斯帝国的首相大人不时想起的劳拉,此时也陷入了烦恼。
她是自由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使她到圣安德鲁留学不完全是自愿而是出自首相的个人安排,是的,是那个年轻男人个人的安排而与其他人或者群体无关,关于这一点,他们在她临出发前的那次会面时已经相互开诚布公。
“抱歉,斯坦因小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情可能多少会让你觉得受了委屈。”那个狡猾的男人总是喜欢以退为进,他这样说绝不是真心想要得到她的原谅。他对她的态度就像那壶冰冷的茶水一样,不止毫不体贴,没准还隔了夜有害身体健康。“但是到了那边之后你什么额外的事也不用做,只需要像平常一样,轻松做自己。”
比起宽慰,这听起来更像是警告。
但是劳拉想不通。
她有野心,也有自知之明,这让她从自己贫穷的家一路顺利走进宫廷乐府,如今甚至有机会与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面对面。但是这是怎样的机会?她为什么能得到这个机会?为什么这个机会可以属于她?她这样扪心自问,不是因为她自卑,而是她知道在帝国在克利姆在皇宫周边和围墙内,随时随地有竞争对手,他们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努力。努力不再是通向成功的大道,它变成了一块敲门砖,一道越垒越高的门槛。每个人都拼命向上攀登,她在人潮中不过是小小的浮萍,沧海一粟。
劳拉在离开克里姆之前没有想清楚的疑问,眼下也还没有答案。不过时间紧迫,似乎容不下更多的思考空间。
先于他人,劳拉得到一则尚未大规模传开、未经核实的小道消息。
消息传出的时间,大约在克里斯受邀参加隆夫人周日下午音乐沙龙之后。
消息来源可靠——这是最令她烦恼的——与克里斯无关,但是牵扯到他赫赫有名的作曲家父亲,与劳拉也没有什么表面上的关系,但是紧系着两个她尚未下定决心依附谁的年轻人。整个故事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明白既花时间又浪费篇幅,但若是长话短说,那便只有一句话:爱琴学派要变天了。
开始时劳拉对这则入耳略显惊心的消息听而置之。毕竟越是热闹繁荣的环境,谣言越多。可谁知消息越传越大,越来越煞有介事,越听越仿佛有迹可循。此时消息最初的出处已经不可追溯,也没多少人在意它原本的模样,大家更想知道现在口口相传的这个版本可信度高不高?以及它可能给爱琴学派和戈兰音乐圈带来什么样、多大范围的影响?
诚然爱琴学派是一个钢琴演奏流派,归属于技术和技艺范畴,与创作、写作的流派不同,算不上音乐艺术的核心。演奏者主要承担诠释和输出功能而不事生产。不过音乐是与时间相关的抽象艺术,它与个体演奏者们的理解和诠释又因此联系紧密、休戚相关。离开演奏者,听众便无法欣赏作者的作品。那些繁杂、令人头疼却又表达能力有限的记谱法注定需要通过音乐表演家才能被听众的听觉捕获:音高、音响效果和长音短音转瞬即逝、只有噪音或余音绕梁之分。就像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和两个鸡蛋,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次演出,一场音乐会、一部音乐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作者落笔时内心听觉呈现的效果?还是基于现有材料的第二次创作?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的无疑是演奏者。
即使如此也不该将一项单独乐器演奏学派的兴衰提到和一方整体音乐艺术同等重要的地位?
这样说也没有错,只是戈兰音乐当年爆发般横扫全球、引发一波浓郁东方音乐潮流的契机,恰恰是鼎盛年代的隆夫人。人们为她那颗粒感十足、圆润清脆、生动活泼又带着几分优雅的演奏折服,经由她音乐会选曲的偏好,从历史故纸堆中翻出如今被誉为世界级的两位著名戈兰音乐家:克劳德和莫里斯。
马修·贝茨是戈兰首屈一指的现代作曲家,克劳德和莫里斯是戈兰最具影响力的浪漫主义晚期作曲家,这便是世界对戈兰音乐的简单认知。克劳德和莫里斯的作品当然不只有钢琴,但爱琴学派却成为大众普遍认知里对这两位重量级音乐家钢琴曲品的最佳演绎。如此一来,爱琴学派在戈兰音乐界便有了极重的话语权。这也是为什么从爱琴学派传出的动静,会引来诸多关注。
劳拉烦恼的源头,在于她有了想要留下来的念头。
如果不是想要留在戈兰,这些又与她何干?!
学期中间的考试曲目,劳拉选了一首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
是一首很安静,在安静中积攒和爆发,刚柔并济,需要很大控制力的乐曲。相同音高渐强、渐弱、重复、重复……每一次处理都需要有些变化,而变化的多少又取决于对手臂和手指的控制能力。再加上踏板。她尝试着离开自己弹奏的舒适区——那些充满激情、奔放力量的炫技作品——尽管这是个艰难的挑战。
“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对于挑战自己的弱项,李晓有着与劳拉不尽相同的看法,“我宁愿花同样的时间来强化自己的长处和优点,当它变得更强更有特色的时候,人们会为了它而忽略你身上的缺点和短处。”
劳拉无法反驳李晓的观点,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她自己也拥抱着“强者更强”这种想法。如果不是因为偶然间听到了那首未完成的夜曲。
当然她绝不是自发主动去听克里斯的钢琴演奏,即使在避不开的场合里她也常以放空自己和心不在焉来表示抵抗,她一直在绕着他走。
所以她在未知弹奏者身份的前提下,才会为自己居然远在戈兰听到熟悉的夜曲而感到惊诧。另一方面,因为陌生,她则完全没有把这个声音和那个在罗斯一直压着自己一头的讨厌鬼联系在一起。
既陌生又熟悉,这一点也不矛盾。
劳拉从未认真听过克里斯弹的钢琴,对他琴声是陌生的。但是她熟悉用这种呼吸节奏和休止符停顿长短弹奏的未完成升C小调夜曲。在心底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甚至连她自己都快要想不起来。
从小到大,劳拉都是一个自我矛盾的人,在钢琴上尤其如此。
她生就一具对乐器演奏者来说绝佳机能的身体。她四肢无比协调,左右手可以轻松完成各种复杂的相互配合,二对三,四对三,三连音接五连音,凭借天生的优秀节奏感和直觉都不是难题。她肌肉爆发力强,手指长而有力,惹得少年宫隔壁弦乐教室的老师总想挖她老师的墙角:“看看,这么大的手,指尖又有力,多么适合用来按琴版和弹拨琴弦,还有这精瘦精瘦的大臂,简直就是为了挥弓而生。”等等等等。她听力出众,从很小的时候就能清晰分辩自己左手和右手不同的声部,学习的曲目很快就从巴赫的二部创意曲晋级到三部和多声部作品。
只是和她完美到令人羡慕的躯体相对,她缺少音乐家的灵魂。
这一点在劳拉开始学琴的时候并不明显,也有可能是她的启蒙老师水平有限,因而在她最初学琴的几年里,她一直是个“音乐神童”。老师和父母以她为傲,鼓励她参加各种有机会展示自己过人才华的活动,包括但不限于亲戚相聚时小辈的节目表演,少年宫组织的各种汇报演出,还有电视节目和地方庆典活动登台表演资格的选拔赛。
劳拉在参加竞争性选拔赛的过程中不是没有过失利,不过人有失手,她的父母——特别是父亲——并没上心,而在她当时的老师来看,比赛输了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自己也很少赢过别人,早就练就了一副宽容的平常心),所以他们最终发现劳拉缺少音乐家心灵,是在全家破釜沉舟花了很大一笔钱——为了让她顺利考入音乐附中迈上音乐家之路——又托了关系送她去一位附近小有名气的“大师”家中一对一指导后不久。
用大师的话来说,劳拉可以准确完成他所有的指令,但是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
“像台机器。”
她的父亲大受打击,并且倔强的认为大师的判断走眼了,是误判。他听过机器和人工编程弹钢琴的声音,在大型商场的高端商品展演区,琴行试奏演示区,还有一些招收小孩子做琴童的街边培训机构里,偶尔也会放一架自动演奏钢琴。不一样的,那些按照标准格式弹奏的钢琴曲听起来既生硬又死板,而劳拉弹奏的钢琴曲如此富有生命力,这两者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于是父亲用大师退回来的学费为劳拉租了一间琴房。接下来直到音乐附中入学考试前的每一天,从早到晚,劳拉都在那间琴房里练琴。
对于父亲迟迟不肯接受关于她缺少音乐灵魂的判断,劳拉隐约有些预感,所以在好不容易找来的大师如此批评她脑中空无一物的时候,她才没有觉得特别惊讶,反而有些原来如此的顿悟感。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攻克高难的演奏技巧很刺激,而她追寻着这种刺激越弹越快,越弹越难,八度、十度、大跳、颤音、轮指、琶音、突强、双强,她沉迷于技巧和生理带来的快感。她在弹琴的时候大脑一向是放空的状态,没有灵魂,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劳拉想,她可以练就完美无缺的技巧。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劳拉在父亲为她租下的琴房里闭门独自磨练琴艺,那么多半她会在音乐附中的入学考试中被拒之门外。人就是这么奇怪,弹钢琴没有技术不行,光有技术也不行,没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不行,只有脑子手上技术跟不上也不行。许久以后站在舞台上的劳拉有一天突然灵机一动:怪不得职业演奏家圈子里自视甚高的人那么多,能称得上大师的更是个顶个又骄傲又任性,因为他们都是在前进道路上一路披荆斩棘的王者。
改变命运的那一天在劳拉的记忆中一直是个好天气。
那一年她11岁,比音乐附中往年平均录取年龄提前一年报名参加入学考试。父亲如此决定的原因和劳拉当时的状态、能力和水准通通无关,只是单纯因为他已经囊中羞涩、后继无力。
那天清晨像平常一样开始练琴之前,父亲拉着劳拉的手说:“爸爸只能送你走到这里,后面的路要靠自己,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去跳楼吧。”
父亲的赴死宣言如今令她耿耿于怀,然而在当时却没有多大效力。她大概是愣了一下,仅此而已。
只是那天她结束练琴、走出琴房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一点。
太阳还没完全落到山的后面,远处越贴近地平线的地方,天空不再是蓝色,呈现出一种紫罗兰和玫红杂糅在一起的颜色,由淡变浓。
然后,她听到了敲击她命运的钢琴声。
前后都是整排的琴房,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一架钢琴的声音,还是几架钢琴凑在一起的声音,但是那琴声被风吹入她的耳中。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得失了神,只是突然发现脸颊湿了。
从那以后,那个琴声就驻进她心里。自己弹琴的时候想起它,听别人弹琴的时候想起它,自己不弹琴也听不到别人弹琴的时候也想起它。白天清醒的时候想它,晚上做梦也会梦到它。在梦里有时候是她自己弹出来的琴声变成它,有时候它又变成是别人弹琴的声音。音乐附中入学考试的热身场地里,劳拉也是一边练习准备好的曲目,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听到的琴声。
她为那琴声动了心、入了迷,她翻找曲谱,在搜索引擎中模糊查找。她找到了曲目:升C小调,未完成的夜曲,只有一个乐章被留在这世上。但是劳拉没有找到那个弹琴的人,同一首曲目她听了很多钢琴家的很多版本,却再没有找回那天瞬间心动的感觉。
最终她决定在音乐附中入学考试的小小舞台上,把自己从这段没有由来痴迷的妄想中拯救出来。她临阵弃弹备考曲目,凭借着回忆和无数次失望的聆听,在考试专用的三角钢琴上弹奏了那首升C小调未完成夜曲唯一的一个乐章。因为比规定的时长短了许多,在评分老师商量一致的要求下,劳拉加弹了一段巴赫十二平均律里的赋格。
一下舞台劳拉立刻遭受到父亲惊恐万状的指责,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决断是正确的。考评老师为她入学考试的演奏评语如下:
——赋格:中规中矩,技术尚佳,灵动不足;
——夜曲:娓娓动人。
劳拉因为一首娓娓动人的夜曲被附中录取,只有她自己清楚,娓娓动人的从来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