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阿希姆这一天的心情十分舒畅,已经入秋却在正午的阳台上享用了片刻明媚阳光热力十足的日晒。他裹着厚厚的毛毯,斜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德米特里不久前放在他身旁的一封信,对着太阳光读了起来。
这封信是他多年未见的侄子写给他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约阿希姆的好心情又更上一层楼。他脸色苍白,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隐隐藏于额角眉间。他有过强健的身体,虽然因为医生的叮嘱和源于自身的力不从心,他逐渐远离往日习以为常的激烈运动后,肌肉缩水又新添了些脂肪。他的头发颜色已经从金黄色变得更浅一些,发丝间夹杂着越来越多银白色,眼睛的颜色也变得更淡了,从浅蓝色变得近似灰色。
这些迹象显示他变得比以往虚弱,约阿希姆想,那又怎么样呢?和死亡的阴影相比,这根本不值一提。
他叫人端来了一壶薄荷茶放在一边以便自己随时取用。同盛放着茶壶茶杯的托盘一起送到躺椅旁边的,还有一个圆形的小桌。他拆开信之后随手将空信封放在小桌上,指尖尚未离开的时候一阵微风轻拂而过,他蹙眉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空信封的一角压在茶碟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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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舅舅,
提笔开始写开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点生气。我记得你曾经许诺,如果有一天你生了病,像妈妈那样不得不去医院接受治疗,你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可如今事实证明你食言了,你告诉了爸爸,同意让他留在身边照顾你,然后才想起来还有我这回事,让他在写给我的信里捎带手加上一句“约阿希姆生病了”。
你真该庆幸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否则你恐怕要过很久很久才能收到这封信。到那时说不定一切都太晚了,我突然在深夜惊醒,脑子里全是可怕的念头。坦白的说,我担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必须赶在第二天的黎明尚未到来之际把信写完。
很遗憾我现在不在罗斯——我猜你已经知道不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然你现在应该见到我本人,而不是代替我出现的这封信。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体会到我的感受,知悉你生病的瞬间,我感到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幕与记忆深处的另外一幕产生了共鸣,我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清醒的现实中,还是只是在睡梦中离奇的重现了过去片段。
听说你现在住在无名庄园,初秋的庄园应该景色十分宜人吧。那里的空气是否还像当初那么好,庄园周围的树木是不是还像当初那么茂密,清晨能听到鸟儿啁啾,雨后能闻到湿润泥土的芬芳,有脾气或温顺或倔强的马匹,还有那些冲着你拼命摇尾巴、随时等你下达“冲锋”命令的猎犬……无论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又或者不幸的一切都变了,我只愿你早日康复。
无名庄园的环境适合隐居和逃避现实,但不适合你,我最亲爱的舅舅。
我希望你永远像当初那样健壮,只用一只手就能接住从树上跳下来的我,把我扛在肩上。
抱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自顾自的说了这么多令人沮丧的话!
我有点纠结,又有点犹豫。纠结的是我想回罗斯亲自确认你的状况,立刻,马上;而犹豫不决的是我察觉到在我冒出想要飞奔回到你身边的时候,心底同时涌现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我……有了不想离开戈兰,不,确切地说,是暂时不想离开爱琴堡的心情。
故事有些老套,但却意外的真实:我在这里交到了新朋友,我想和他们更深入交流一段时间。我甚至已经拟好了限期。可果然世事难料,计划的时间越长,不确定事件发生的概率越大。你生病的消息就是这种不确定事件中的一件,此外,还发生了另外一件足以动摇我行程计划的事。
我向你打听个人——事关重大,请务必仔细回想——就你所知,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否有一个叫玛丽或者玛格丽特的朋友?她们的关系很好吗?
啊……窗外天色泛白,天快要亮了,他们也快要起来了。
我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没有好好睡觉,只好就此搁笔。
再次祝你早日康复。
爱你的·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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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他送到戈兰去了。”
莱纳刚进门就听到约阿希姆的提问,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这个陈述语气的问题是专门针对他的。可是一句话太短了,莱纳不足以从中分辨出这个男人的态度,表面上的察觉不到,更不用说藏在话语后面的。
“您想叫他回来?现在这个时候?”莱纳试探地反问了一句。
“他说他在那边有了想要深入交往的新朋友。”
“哦?”莱纳表现出一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有提到具体的人和名字吗?”
“他没有说。”约阿希姆有点怀疑,克里斯在信里没有提到让他生出想要继续留在戈兰念头的朋友是谁,是因为时间匆忙来不及落笔?还是他有所顾忌不愿意告诉他?介于这个怀疑本身就很拧巴和纠结,约阿希姆只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子。
追根究底,莱纳在他眼皮底下搞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特意避开他,反倒是他自己,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放松警惕,被人钻了空子。钻他空子的人不是精明能干、报复心强、热爱挑战和接受挑战的激进革新派莱纳,反而是那个打算忠心耿耿一辈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因循守旧、固执己见的保守派马里诺。
“让他离开克里姆这件事干得漂亮,莱纳。”约阿希姆打了个哈欠,晒太阳的副作用就是容易昏昏欲睡,“省得总有人想打他主意,我最不希望把他牵扯进来。”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陛下,别说马里诺将军他们,就连我自己也很想从他身上着手挖掘点用处。”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约阿希姆瞥了他一眼。
“只是理想和初衷不同而已。”莱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恐怕达成目的的方法差别不大,毕竟可以施展的空间很小,而他的存在又太显眼。”
话尽于此,约阿希姆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是我的错。”
因为他没有留下子嗣,还擅自生了病。
约阿希姆干脆利落承认自己未尽的责任,这让莱纳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其实相当松弛而且心情愉悦。若是这种时刻还要在恼人的话题上纠缠不休,实在有失体贴,于是他决定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向另一件事情,他原本就打算用它来调节无名庄园里非常可能沉闷的气氛。
他带来了最新一期《爱乐》。
“他们终于注意到他了。”莱纳没头没脑的感慨了一句,将进门前卷成一个纸卷握在手里的杂志拿到身前松开,蓦然发现自己在不自觉间发力将崭新的刊物捏出了印迹。
把伸出来的手再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莱纳尴尬地咳了一声,在用双手递给躺椅上男人之际,欲盖弥彰地展了展杂志封面。
《爱乐》是由罗斯皇家音乐协会主办出版发行的月刊,期刊内容顾名思义。因为罗斯非协会成员或宫廷乐师不得开展音乐演出和相关公众性活动的禁令,使得这份月刊一跃成为罗斯国内——或者说克里姆内——爱乐人士集中发声地,也成为了罗斯全国上下的音乐流行走向风向标。他们的皇帝喜爱音乐——他自从上位以来从未试图掩饰过这一爱好——他们出于各种目的投其所好,将《爱乐》捧成了国内除克里姆日报以外第二重要的刊物。
“伊萨克·杰尔夫。”约阿希姆看到最新一期《爱乐》的封面人物,目光沉了沉。
杂志封面的照片应该是摄于某个音乐厅或剧院的观众席,座椅用的是酒红色丝绒布料,据他所知,戈兰只有一个剧院的内装用的是这种布料。那座剧院位于戈兰南部最大最繁华的商业城市加蒂的中心广场边沿,是曾经的同姓公爵献给他心爱女王的聘礼之一。那里的规格很高,只有水平达到剧院要求的乐队才有资格登上它的舞台。照片里杰尔夫穿着一件海军蓝戗驳领简式礼服站在座椅行间,白色衬衫,系着礼服同色领带。他自然下垂的双手分别搭在前排两个座椅的靠背上,脸刮得很干净,向左前方45度倾斜着,自上而下的光落在他高高挺起的前额和鼻梁,鼻侧和下颌的阴影则让他的脸看起来既饱满又陌生:一副踌躇满志、容光焕发的模样。
“他们终于良心发现,在他重新爬回山巅之际想起来他的国籍还是罗斯。”莱纳如此讽刺道,“滑下山坡的时候没有一个伸出援手,如今眼看他就要凭着自己的努力重回巅峰,反倒一个两个蹦出来。”
“他第一次回来的时间非常微妙,这不得不让他们心怀戒备。”约阿希姆翻开目录,“噢,他们为他写了专题,是访谈吗?还是乐评?”杂志封面人物的专题一般都放在长篇报导的第一篇,整本刊物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向后翻动页面,很快另一张杰尔夫的写真照映入眼帘。这一次是一张黑色背景、正式礼服的近景照,他闭着眼睛,45度斜向下微收下巴,虚握成拳的左手放在距离下唇一厘米的地方。黑色的礼服让他的躯干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光突出的打在他已经开始显现纹路的脸上和手上。
一个乍见和细品都很有个人魅力的人。
人生或者追求梦想道路上起起伏伏的人总是很容易吸引众人的目光,这代表他们的精神意念经受过淬炼,具备足够的韧度,他们往往既有实力也有运气。
“他的眼神很坚定。”约阿希姆说,“嗯,他们直接照搬了戈兰《大剧院》的采访。”十几个提问,分别组成四个话题。
“《大剧院》记者的采访有得到什么有趣的资讯吗?”
“我看看。”约阿希姆一边回答一边快速扫过报道正文。
经受住舞台洗礼的音乐家大多都具备那种坚定的眼神,他们自信也相信他人,他们相信那些受过音乐教育和音乐训练、台上台下的伙伴和朋友,也愿意相信那些对音乐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的听众。
他们必须表达自己对记于谱上作品的理解,没有否或者模糊不清的中间地带。音乐家和诗人一样,为了让大家感知到自己想要表述的,不能藏于幕后或阴影中。他们不得不将自己完全袒露在外,无法只展露好的、优雅的、华美的一面。
在这样的挑战面前,莱纳曾经退缩过,所以他只能告别那个原本他或许有机会进入的世界。
“噢,他们查到了他的血脉渊源。”这时约阿希姆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又发出了声音,“他们觉得他是亚平宁人,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不过是一个可以说出口的理由罢了,能够更轻易的说服自己和他人,为什么杰尔夫能东山再起的缘由:是血脉,是基因,是天赋。
“真好笑!即使他的血脉来自亚平宁,他在罗斯出生、长大、接受音乐教育,他算什么亚平宁人?他是土生土长、地道的罗斯人。”
莱纳的论述得到约阿希姆的认同:“如果他们是在认真开玩笑,一定很愿意听到你这样的赞美。随他们去吧,他们八成已经感到无力干预这一波席卷而来的浪潮。杰尔夫的复仇之路等到他完成戈兰巡回演出就……”
“只欠东风。”
两个人一拍即合,异口同声。
没错,就是这样,那时将是杰尔夫再次荣誉加身、重返罗斯帝国皇家音乐厅向“暴君”托斯卡发起挑战的绝佳时机。至于为什么他们没有将基辛爱乐的伯恩和爱琴堡爱乐现任客座首席指挥马修·贝茨列为杰尔夫的复仇目标,大体上是年龄的缘故。托斯卡的年纪更大,他的精力大不如前,已经有走下坡路的趋势。
至于杰尔夫彼时的东风好不好借?去向谁借?他们暂且没有闲心继续深入探讨,因为就在《爱乐》为杰尔夫开辟专题报道的次页,约阿希姆读到一篇署名匿名的乐评。
乐评评论的音乐会现场是杰尔夫在爱琴堡圣安德鲁学院演奏大厅的那一场演出,或者描述得更准确一些,这一篇乐评的对象是那一场演出中上半场的钢琴协奏曲,主角和评论的中心是克里斯。
“《论在网络版权音乐欣赏体系逐步完善的现在,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听现场》。”约阿希姆念出乐评的标题,然后在视线逐行下扫的过程中逐渐沉默。从文笔或者论述的结构来看,这都是一篇写得极为优秀的文章。它不仅反驳了那些认为听现场录音如同听现场的观点,认为固然录音版本可以反复聆听获取更多的细节,但是现场音乐不可替代的魅力之一便是它的不可重复性:现场是一气呵成的,是在演出环境中演奏者对当下各种综合因素——也包括场内观众——的即兴应对和应运而生的互动。“只有重现环境才能理解演奏者的诠释,这是录音无论重听多少遍也无法弥补的缺陷。如果反过来,先听了现场演出,感到大受感动,进而找来现场录音再次聆听以回忆当时的感动则是明智的做法。因为演出的环境变成已知条件,不会再阻碍对乐曲的欣赏。”更进一步,它也反驳了那些认为在现场只需要“听”而无需“观赏”的论点。“这是双方共同的相互误解:表演者以为不掩饰和夸张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可以更好的引导自己和他人将情感注入乐器发出的音响;而观众则不知何时开始,坚信高级的音乐家必定只通过乐器的声音来表达,觉得音乐大师的职业素养之一应当和服装模特一样:只做音乐的承载者。”
“有趣。”约阿希姆感慨道,“表面上看,这个乐评人是在一本正经的为全体演奏家发声,呼吁更多的听众走出家门,重返音乐会现场;他批评那些在演奏和演出中‘表演’的,肯定了那些在舞台上真情流露与台上伙伴和台下观众无形、无声交流的。可是我却觉得他花了整篇文章的篇幅,似乎只是为了单独称赞克里斯。他是克里斯的追随者吗?可是克里斯好像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
并非刻意为之,但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夺冠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您说的对,我来注意一下这个作者好了。”
约阿希姆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会照顾好他。”
回到住处,莱纳花了点时间回顾和陛下在无名庄园的对话,确认约阿希姆——至少在现在——没有辨认出乐评的作者,也不甚关心乐评的作者是谁。他说不好这是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种种迹象表明,年轻人的爱情盲目、热切又猛烈。
“和他那保守派的父亲一点也不像。”莱纳喃喃自语,“不,也不能说完全不像,马里诺当时只是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机会。”
青年汇报工作的风格与乐评十分相像,言简意赅,从这一点来看,或许他从未掩饰过自己。莱纳3年前下令把他调离克里斯身边,部分原因就是察觉到他不受控制的感情萌芽。后来把劳拉物理安置到克里斯身边也是基于同样考量,他以为他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克里斯应该有个女友或妻子,而不是男朋友。
除非是克里斯发自内心的意愿,莱纳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
帝国最好的医生对约阿希姆的病也拒绝透露病变情况和治疗进展,这让莱纳不得不小心谨慎任何突发事件,预案准备了不止一个,但是哪个也离不开克里斯,尽管他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样的认知让莱纳感到一阵沮丧,他注定要亏待他喜欢的那个后辈。
“这就是你我的宿命吧。”
罗斯夜幕降临后的首相府内,书房的灯光无缝衔接刹时点亮了一隅光明,不过莱纳并不在那里。他现在每晚均以约阿希姆的身份住在皇宫里。夜晚自家点灯不过是略显粗糙的障眼法,让不知情的外人以为皇帝陛下还在他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在不具名的庄园里卧床养病。
“是您惯坏了您的子民。”莱纳这样责备约阿希姆,他也是真心如是认为。
家长式君主决策效率高、执行力强,当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个人拥有人格魅力时,更是轻而易举将大家牢牢凝聚在他周围,像整把筷子,像拧起来的一股绳。可是他太优秀了,太能干了,他的子民便渐渐习惯去依赖他,等他做决定,等他规划出前进或后退的每一条清晰的路线……他们放弃了选择权,也放下与之相随的责任感,就像大家庭里一直一直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的陛下双肩扛着全国的责任。
“尽管您如此辛苦,甚至都病倒了,我也不会同情您,不会觉得您可怜。”
莱纳记得约阿希姆当时轻轻嗯了一声,分不清是在回应他的挖苦,还是在忍受体内翻涌的疼痛。
事到如今,他应该祈祷还是忏悔?
等到莱纳按计划处理好重要的未读邮件和优先级高的待办事项,时间已经来到深夜。令人意外的是皇宫的深夜并不静谧,那些庭院、屋内昼伏夜出的生物让想象中本应寂静无声的夜晚充满了各种细碎的声响。能见到满月的天幕比平时透亮得多,也让人更难以入睡。莱纳熟练地在床头杂乱无章叠放的书堆中翻找,指南、手册、说明书……这种大多数人以为印刷出来就是浪费纸张的出版物此时在皇宫里陛下的寝室落成小山。把读书作为消遣这个习惯,是他和约阿希姆相识以来最轻松达成的共识,也是他们君臣间最靠近彼此的乐趣。化身书虫的陛下和首相大人在这些或愚蠢或毫无用处的字里行间无所顾忌地笔诛墨伐,比起偶尔灵光闪现,更多是借此逐渐放松的神经和隔空对话带来的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