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圣诞树,镇子广场上倒是立着一棵。
第三天上午替母亲去面包店采买的时候,亨利在经过圣诞树时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广场上的圣诞树很高,最尖的顶上装饰着一个小天使。
隆夫人家中每年圣诞节都有圣诞树,最高处的装饰总是家里争论不休的焦点,而亨利喜欢看他们为了这个话题争论:即使不肯认同对方的观点,大家的脸上也依然洋溢着笑容。那是节日即将到来的欢快、愉悦和幸福感。
今年不同以往,布置圣诞树时,隆夫人家中没有响起争论的声音。
造成这种情况的起因,是学期考试后不久,伊里斯特私下通过学校教务申请将自己的个人演奏指导课全部转至涅夫老师名下,一节不剩。隆夫人为此动了怒。亨利也是事后从隆夫人的助教那里听来的消息,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过这事办的倒是很符合伊里斯特的一贯作风。从那时起,隆夫人周围便如同风暴来临前一样,她行走到哪里,哪里的气压就变低。亨利决定回霍恩,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躲避隆夫人飓风般的锐利锋芒。
镇子上的面包店就开在广场旁边,面包店的店主年轻时在爱琴堡著名的皇家斯考特酒店学厨,总喜欢和顾客聊想当年爱琴堡的事。不过她却不怎么和亨利聊,因为她知道亨利平时都住在那里。面包店里常年挂着“热销”牌子的是一款外表很像吐司的甜点,与普通吐司最大的区别是它的内里填满了果脯和蜜饯的馅料,外面还撒了一层像面粉一样细腻的糖霜。这款甜点店主很拿手,做得非常受霍恩和附近小镇居民的喜爱,也是亨利此行的目标之一。他进门时,摆放着甜点的柜台前面围着几个人,从背影看应该是一起来的。等到绕过一半的柜台,亨利发现那一群人中有一个是之前在大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利齐。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脸上一瞬间闪过意外的表情之后,随之而来的不妨称之为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
“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在这里见到你了。”叫利齐的女孩说,“我们真是有缘分。”
亨利抿了抿嘴,他有预感自己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在这里断绝女孩有关他的任何想法。
可是在他想好怎么开口之前,利齐又说:“上次在车上我就发现了,你是不是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之前见过的,还相互打过招呼,就在去年圣安德鲁的新年舞会上。”
这下亨利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闭紧了嘴巴不说话。
“当时你和一个看起来比你大一些的男生挨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位应该就是传说中隆夫人的爱子。”她说,“哎呀,你看看我,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向你自我介绍。我叫利齐,是圣安德鲁舞蹈学院的学生,兼修高地舞和芭蕾。”
利齐身体修长,脖颈直直的挺着,肩膀的形状圆润而平衡。如果她是舞蹈学院的学生,如果他们见面的时候伊里斯特就在他的身边,那么他一点也不意外自己对眼前的女孩毫无印象。
“去年我们在新年舞会上相互认识,今年的圣诞节都请了假,还正巧坐了同一辆大巴。”利齐细数了他们的缘分——如果凑巧就是缘分的话——表示过两天想约亨利一起回爱琴堡,“你会回去参加今年的新年舞会吧?”
亨利摇了摇头。
他已经选好了要买的物品:一块切好的最热销甜点,半条海盐吐司,还有一块涂抹式奶酪。
利齐见他拿了东西去收款台,不和自己说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疑问:“这一次的新年舞会你不参加吗?”
“不参加。”
“啊……”利齐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为了这次的舞会我提前很久就开始学习舞步,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学校的新年舞会了。”她说,“从小我就喜欢跳舞,听妈妈说2岁还是3岁的时候话还说不利落就能央求她带我去报名学习跳舞。明年春天我就要从学校毕业,如果说还有什么尚未完成的心愿,大概就是想和你在新年舞会上一起跳舞。”说到这里她因为情绪激动变得呼吸急促起来,“我喜欢你,”她在伙伴们的面前向亨利表白,“自从去年那短暂的相见开始,我就一直念念不忘你的模样。我不奢求,就只跳一支舞。”
是了,亨利想,她念念不忘的是自己这张脸。
“还是对不起。”
不得不说在某个瞬间他被利齐感动了,不是被她对他所怀有的那份感情,而是被她对舞蹈的热爱。
全心全意只想着一件事,那样纯粹的精神和生活,既令他动容,又令他羡慕和嫉妒。
他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即使坐在琴凳上、面对钢琴,他有时也会分神去想下面该怎么弹才能让隆夫人觉得满意。所以学期考试失利他嘴上说是失误、状态不好,其实心里清楚音乐从不骗人,他所有的缺陷:天赋、手指机能、读谱能力……全都一个不落的展现在他的弹奏中,令他感到沮丧和对自己深深的失望。
母亲问他难道以后想做钢琴家的时候,他回答得有多肯定,内心就有多动摇。
鸡生鸡,鸭生鸭,他的父亲是个小牧场主,母亲……身份成谜但至多是个异乡流浪人。
新年跨年的那个晚上崖边依旧平静,远远的另一个凸出的栈桥上灯塔亮着暖色的黄光。圣诞平安夜亨利没有等到极光,新年夜也没有。他坐在崖边,心里遥想着爱琴堡圣安德鲁的新年舞会,有音乐、舞蹈、冷餐和香槟,舞厅高高的拱顶传承着它曾经属于修道院的历史。伊里斯特会不会因为可以喝到香槟而感到开心?亨利想,他一定很开心,无论是看到那些舞者,或者喝到香槟,都足以令他欢笑,像个参加宫廷舞会的王子。
如果利齐一起跳一支舞的愿望是对伊里斯特说的,多半已经得到了满足。
想到这里,亨利的心感到一阵疼痛。他觉得很奇怪,最近自己在想到伊里斯特的时候,一半时间开心,另一半时间难过。可是他明明既没有资格开心,更没有资格难过。
他是逃回霍恩的,逃离那个热闹喧嚣繁杂的都市,逃离他向往的生活和人。
离开前隆夫人见过他一面,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
“听说你要去霍恩?去放松一下心情?听说这次学期考试败给了爱德华?”隆夫人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她坐在一个宽大的靠背椅上,面前是橡木书桌。和往常一样,隆夫人并不等亨利回话。“现在这个时间选得很聪明,假条我批了,这次回来到进高年级之前就不要再回去了。”如果是平常,她的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这一次却破例地给了亨利一个解释,“霍恩没有钢琴。”
的确,霍恩只在有教堂有一架小型管风琴,学校有一架旧钢琴,这两架琴一般亨利都不会特意去碰它们。离开爱琴堡意味着这段时间他要停止练琴。
隆夫人说完想说的就挥挥手放他离开那间屋子,亨利为她轻轻带上屋门。
然后他转身下楼时见到了在那里等他的伊里斯特,他的脸和隆夫人一样白。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哈里,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伊里斯特说,“虽然我一直觉得你生来就该弹钢琴,但是我也知道你自己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是事实,你以为我是在哄你开心,可我确定我没有。身为你的兄长,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你实情……”
那天伊里斯特说了很多话,亨利却宁肯他什么都没说。
露露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了拱亨利的脸,引得他朝它看去,它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珠,而且很聪明。亨利伸手抚摸它的头,耳边海水的声音节奏平稳,没有变化,仿佛下一秒还是上一秒。
“回来□□琴学派的继承人,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伊里斯特说,“如果你决定回来。”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对不起,哈里,对不起。我自己暂时也还没搞清楚。”伊里斯特脸上的茫然无措甚至让亨利后悔自己提出了疑问。
亨利蜷起腿,把脸埋在两膝中间,他在三岔路口,一边是霍恩和父母,一边是隆夫人和爱琴堡,还有一边是伊里斯特和钢琴。
元旦那天镇上的教堂也开着门。修道院修建在山上,教堂却建在平坦的广场一侧。
亨利睡到很晚在起床,错过了早餐时间。回家后的这几天他明显有心事,晚上每次在房间木板床上翻身的声音,都向隔壁的父母传递着他无法安睡的信号。见他贪觉起晚了,母亲反而很高兴。
父亲一大早带着露露去牧场打理,亨利一边吃着母亲新做的烤土豆,一边决定去镇里的学校看看。
如果不再回爱琴堡,他可以去哪里?他想,眼前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回到学校去。
当年隆夫人为镇上的教堂捐了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他们在教堂旁边建了一个小学校。教室很少也很小,但是足够用了。亨利在学校的大门外隔着上了锁的铁门向里面看了看,觉得忘记现在是新年假期的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
隔壁的教堂大门敞开,亨利走过去,原本只想在门口待一会,却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是正规的演奏,弹奏风琴的人更像是在练习,熟练的地方是一个速度,遇到音符跨度大不好找音的地方速度又慢了下来。风琴弹奏起来比钢琴要复杂一些,手上不只一排琴键,脚下也是琴键而不是3个固定的踏板。亨利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又走进去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弹琴的是个青年人,这很少见。学风琴弹奏的人越来越少,很少能在大家伙的前面见到一个年轻人。亨利没有出声,坐在那里听他练琴,他弹得磕磕绊绊,却很入神,一直没发现教堂里多了一个人出来。
记忆中琴键的触感仿佛突兀的出现在十指指尖,亨利交叠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在大腿上轻轻敲打起来。8年了,他想,原来8年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吗?长到他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弹琴者步入教堂。
这么粗拙的演奏,他却和他产生了情绪共鸣。
亨利从广场一路跑回家,他收拾行囊,和父母拥抱道别。他没有时间吃午饭,最近一班去高地火车站的大巴正午出发。他的脑袋里一团乱,他并没有想明白。但是他想回爱琴堡,想回到公寓里那架钢琴的面前。
他心里发痒,他想弹琴。
7年就足够时间让一个人变得崭新,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胡桃夹子,一个用木头雕刻而成,用时按脑袋为主人夹碎坚硬的胡桃壳,不用时因为外表精美可爱被当作摆件把玩。
他一直可有可无,有天赋也好,无天赋也罢,学习上进也好,学不好也罢,隆夫人其实一向不在意,她有最佳人选。
有伊里斯特站在身边,除了想要谈情说爱的男男女女,谁也不会在意他。
亨利想,都是一群混蛋,隆夫人是,伊里斯特是,而现在,他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变成了一个混蛋。
胡桃夹子的主人克拉拉是个仙子,小公主用魔法呼啦啦把胡桃夹子变成了王子。
哈里是亨利的昵称,但只有伊里斯特这样叫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