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是在7月的国际音乐节。
他目送他走上舞台,向观众鞠躬,在琴凳上坐好。从高处打下的聚光灯很亮很热,安静的音乐厅很冷,他坐在冷热交织的中心。音乐厅很大,演奏用的三角钢琴很长,少年很单薄,腿长将将够到踏板。与年龄不符的纤长手指划过琴键,按压下去,琴声仿佛海浪一样推动周围静止的空气,一直振荡到最深最远的角落。
观众们变得更安静了,但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随着那琴声波动起伏。
那也是爱德华第一次听到克里斯的琴声,清透却不脆弱,坚定而又温暖。
好想在室外听他演奏,爱德华想,不要音乐厅的木地板、反音板和吸音棉。在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草甸上,被微风轻轻吹拂;在小船上,被轻柔的月光包裹,划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在山顶远眺美丽平原;或者在宽广的牧场……
他收回思绪,舞台上的演奏已经结束,没有掌声。直到少年站起来鞠躬致谢,台下的观众才仿佛从梦中醒来。随后而至的热烈掌声,他致谢了三次也没有减弱,不弹琴的他似乎有点害羞,一两声突出的叫好让他有些惊讶的红了脸。
他真可爱。
下台时他面朝他走过来,还有段距离爱德华迫不及待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我叫爱德华,后天在城堡广场的演出你会来吗?”
少年楞了一下。
“考虑四手联弹吗?一天的准备时间足够了。”旁边剧场人员催促他赶快上台,爱德华语速极快的说,“你想弹哪首曲子,想弹哪个声部都可以。我上去了,你等等我,考虑下我的请求,在这里等我下来好吗,求求你!”
少年点了点头。
13岁的爱德华首次正式登上国际性舞台,节目单上印着钢琴独奏舒曼的《少年曲集》,他却在上台后临时改弹了一首莫扎特。他边弹奏着,边想象后台入口处的少年,猜想他会以怎样的姿态倾听,站着,或是坐着?会不会为他的邀请心动?他弹得很用心,轻巧的跳音,欢快跑动的音符,还有极明亮清脆的装饰音……
他极尽所能,弹给那个少年听。
然而下台时少年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被领队匆忙叫走。第二天全球新闻频道同时滚动播放紧急消息:罗斯帝国宣战,当地大使馆接受本国公民紧急庇护申请,开通绿色通道,组织撤离。之后几天,音乐节照常进行。原计划罗斯帝国的演出被全部取消,由非罗斯帝国的乐队替换掉罗斯国籍的指挥或首席,各媒体每天都更新战争播报,爱德华再没见到那个少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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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你好
很抱歉我冒昧地写了这封信,但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还记得爱琴堡音乐厅吗,我是在后台入口处拉住你想邀请你合奏的那个人。距离那天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月,希望你没忘记我。当时你不见了,我有点担心,私下去向主办方要了你登记时留下的联系方式,后来又传来战争的消息。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却写信给你,这样好像有点奇怪。但是那天你弹得实在太出色,让我每每想到只听了那么一次,就感到遗憾又难过。仿佛爱琴堡的春天没有绽放的黄水仙,夏天没有热闹的音乐节,秋天没有黄色和红色的落叶,冬天没有白色的雪花。所以,你还好吗?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请告诉我是否一切安好。安娜(我导师的助教)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都不放弃音乐,总会再见面,我只希望不要等太久。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触键的音色,这是听你演奏带来的好奇。大人们总是说音色是为音乐服务的,心里有了某种想要表达的音色,才能找到那种声音,但是弱音的颤音,你是怎么做到既轻巧又不尖锐的呢?为了寻找那种圆润的声音,我尝试了多种方法:如果把指尖立起来,声音会偏向金属色,很硬,但如果多用肉垫的部分则会失去轻盈感。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来平衡发音?或者并不仅仅依靠调整指尖的角度?倘若不涉及机密,可以告诉我你的诀窍吗?
希望在学期考试一鸣惊人的·爱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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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下午是涅夫教授中年级钢琴班的大课,爱德华踩着上课铃进教室,发现讲台空着,涅夫不在。
“怎么回事?”他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凑过去小声问,“涅夫老师呢?”
那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刚才被主任叫出去了,不在外面吗?”
爱德华回忆了一下进来的路上,“不在。”他没有看到涅夫,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大家自习了大约十分钟,涅夫神色如常的回来了。身为涅夫最喜爱的学生,爱德华照常被点名叫到讲台上做教学指导演示。和学院里大多数教师不一样,涅夫的授课曲目偏爱浪漫主义、近现代德奥和罗斯音乐。爱德华在他的要求下弹了几首超技练习曲和小奏鸣曲,然后涅夫在投影上组织学生们进行乐章乐句的拆分练习。他很少直接讲解或教授技巧,也几乎不亲自做示范,这一点,和学院里那些爱琴学派的老师们大不一样。
少了十分钟的一节课结束得很快,“我的公开课接下来要暂停一段时间。”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涅夫突然宣布,他的目光从教室里的学生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爱德华惊讶的脸上,“学分稍后会按已经完成的进度进行确认,教务那里单独为你们重开选课系统,可以临时转修其他老师公开课的学分。”
课后爱德华留下来,他有点担心。“那我的个人指导还是老师吗?”
涅夫点头,看到学生因为他的动作舒了口气,补充说:“但是个别曲目不能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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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你好
上一封信寄出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你在还没有寄出回信,或者才刚寄出回信不久的时候,收到了这封信,请原谅我自作主张,在没有收到你回信的前提下,擅自又写了一封。
今年年初爱琴堡爱乐乐团聘请了一位来自罗斯的首席指挥,他叫杰尔夫,在爱琴堡人气很高,大家都很喜欢他。大概一周前,爱琴堡爱乐突然发布了一则通告,他们要求杰尔夫在限期内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是谴责罗斯的,否则就要辞退他。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震惊,是的,非常震惊。我记得父亲曾经告诉我,音乐不分国界,我无法相信这是来自乐团的决定。虽然很早以前就已经证明音乐不再是人类的避难所,但是我也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看到这样残酷的现实。
还有我的老师,来自罗斯的涅夫·金先生,他的年级公开课全部被无固定期限的暂停了。幸好他暂时还能够单独指导我们,不过那些还在世的罗斯帝国和已公开表明与罗斯帝国统一战线的音乐家们,很遗憾,我们不能再学习或演奏他们的作品。
短时间内,我会回到巴赫的24首前奏曲和赋格巩固基础,为了在学期考试前(还有两周时间)将新曲目练习到老师要求的标准,我把起床闹钟提前到6点,每天都是全学院第一个进琴房的。因为是早期的作品,我也同时申请了古钢琴部仅有的几架羽管键琴的练习时间,希望能从中获得更好的理解和灵感。我想今年就考入高年级,这样涅夫老师也可以和我一起升上高年级部,那里的老师们待人接物总会更体面一些。
明年的辛斯卡娅青年赛你参加吗?本来我对参加比赛没有太大兴趣,但是听说这个比赛的可选曲目范围非常广,而且举办地在中立国,又有点心动。
如果新赛年公布的曲目有伊凡诺维奇、雅诺什或者路德维希就报名的·爱德华
因为字体不能进行编辑,在信件的首尾添加了间隔线以作区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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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琴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