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音乐变成一种慰藉。
由罗斯帝国开启的战事持续了两个短暂的季节,在第三个漫长的季节,即寒冷的冬季到来之后,对胜利的渴望和热情似乎也已无法再对抗自然的力量。对于靠近极圈的大陆地区来说,积雪覆盖的野外、刺骨的低温、被大风雪遮掩的视线……是过于恶劣的环境。与参战国仅仅一线之隔的中立国基辛的首都新克里姆,每五年举办一次的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尽管报名参赛的选手比上一届锐减三分之一,却在冰冻的年初,迎来了诸多关注。直播申请将主办方的服务器塞得满满当当,赞助商的自荐信也挤爆了邮箱。辛斯卡娅基金会的主席艾薇女士一时陷入了两难:金钱和名声的诱惑无人能挡,但是,罗斯帝国也派来了参赛队伍。令她更加头疼的还有往年绝不缺席、来自罗斯的评委们。
在临近宣布赛程具体安排和参评委员名单时间节点的一次干部会议上,艾薇抛出问题:是否同意接受罗斯选手参加比赛?以及是否维持罗斯评委的资格和席位?
“我拒绝。”
“音乐没有国界。”
“但他们发动了战争!”
“这样会错过有天赋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我们不需要双手沾满鲜血的天才!”
……
冷静,艾薇说,我们需要解决问题而不是相互争吵。
“我们是中立国。”
“中立国也可以有态度。”
“那么,你恨德米特里吗?”
……
他们无法原谅他,德米特里现在是罗斯帝国亚历山大皇帝的御用音乐家,为罗斯帝国和皇帝的军队作曲和演出。之前有多喜爱他的音乐和作品,现在他们就有多恨他。会议在激进派和中间派之间拉扯几个来回,赛组委员们最后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结果同意接受罗斯选手和评委,但是几个立场特殊音乐家的作品必须从比赛可选曲库中剔除出去。
具体的现场赛制还要继续调整。
在战争中、在主战国附近举办一场对全人类敞开大门的艺术竞赛,是精神伤痛的庇佑,还是被无情压倒的一根稻草?甚至未曾对音乐或钢琴感兴趣的人们的目光,也慢慢汇聚起来,大家都在期待一个答案。
艾薇女士绷紧的神经从会议那天开始就再没能放松,德米特里曾经是她为数不多的罗斯籍朋友之一,她也曾经是德米特里为数不多的非罗斯籍朋友之一,或许,可事到如今,她既无法为他辩解什么,也无法站在抵制他的那一边。她的办公室有一扇很漂亮的窗子,最外面一圈是窄条拼接的彩色玻璃,每一处配色都正好是她能想到最合心意的样子,这是过去来自罗斯的礼物。窗前的办公桌上,罗斯的信件刚被拆开不久,那是他们提交的报名参赛选手的名单,还有初选音频资料。
一个月的时间,九位负责初选评估的评委们从众多提交的音频文档中,盲选了72名选手授予参赛资格。组委后勤部一一核对和匹配信息后,在赛事官方网站上正式公布全部入围选手。其中,罗斯帝国报名七人,入围五人。
一星期后,全部参赛选手抵达基辛中央音乐学院完成报道注册。出于多方共同的安全考虑,罗斯帝国的选手和随行指导教师们住进学院特地隔开的一座宿舍楼。底层的房间都是隔音琴房,食堂定时提供餐饮,这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他们基础的需求,相对的,他们被限制外出或单独行动。
额外拥有统一、单独住宿区域的,还有评委们:初选的九位加上正式新增四位和罗斯选手同时抵达的,一共十三人。
“所以我不能进去吗?”在其中一间评委公寓里,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不肯放弃的再次确认。
说话的青年是爱德华·贝茨,一个来自戈兰高地的参赛选手。他中等身材,有着宽广饱满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栗色头发和深棕色的眼睛。此时他带着一点沮丧的神情,注视着和他在外貌上有七、八成相似的成年男人。成年男人是他的哥哥,西蒙·贝茨,是个大提琴演奏家,也是此次青年钢琴赛的评委之一。
“别着急,爱德华。”西蒙摇了摇头,“赛程有十天,还有时间。”
“可是我想见见他,很想。”爱德华在床边坐下来,低垂着脑袋,“他可能都不记得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见他一面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我也想知道他的近况。”西蒙在他身边坐下来,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可是他的情况有点特殊,即使进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他们把他看得有点严。”他们一行人入驻宿舍楼的时候,他远远看过一眼,同行的队伍里有军人或者至少是卫兵,还好人数不多。
“……就因为?”男孩皱眉。
“是的,就因为他姓德米特里。”西蒙叹气,“他能来参加比赛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我觉得他……记得你的可能性很大,至少在我留宿期间他们家里是可以正常收到信件的。如果当时我好奇心再重一点,多问几句,没准还能更早发现你们在音乐节上见过面。”
“这不公平……”
西蒙点头,“没错,不公平,但是没地方去讲道理。他们不至于全程都跟在他身边限制他的自由,他中途逃走的风险不高,只是和他见一面的话,我们会有机会的。”
他不会企图逃离罗斯,尽管不少罗斯音乐家流亡在外,但他不会那样做,他还没有成年,他的父亲在罗斯,在皇帝身边。
第一轮比赛的顺序抽签决定,选手演奏的舞台被天鹅绒幕布遮起来,他们看不到台下的评委,评委们的目光也无法穿透幕布看到台上正在弹奏的人的模样,这样他们就无法分辨出是谁在弹琴:罗斯人,非罗斯人,罗斯的哪一个人。
注意到来参加比赛的有一个德米特里,可不只西蒙一个评委。
艾薇女士和组委会善意的想法是让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盲评,至少看上去还算公平。以他们对罗斯的了解,这一次他们是冲着夺冠来的,而其他国家的人肯定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全世界直播的注视下。
然而在某一刻,琴声第一个乐句从响起到落下句号,仅仅几十秒钟的时间,所有评委都抬起头,他们盯着眼前酒红色的天鹅绒,那里传出如歌的琴音,轻柔婉转,仿佛在耳旁低语,只听到一句,他们已经认出他。
克里斯·德米特里,14岁,来自罗斯帝国。
那一瞬间,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每个听到琴声的人都感到震撼,休止符恰到好处的停顿,随后而起一串微弱但稳定的上升音符,一个乐句,一次呼吸,在每一个最柔软最温暖的心底引起共鸣,眼泪止不住滑落脸颊。
是在听到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琴声。
9分34秒,爱德华在候场房间躁动不安。他同样认出了克里斯的琴声,比九个月前更加动人心弦。乐曲结尾处还没停稳他就起身冲到上下舞台唯一的出口。那里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长得很帅,身穿便装却站得笔直,同样做出等候的姿态。片刻后舞台连接处出现克里斯清瘦的身影,爱德华跨步向前,被男人伸手拦住。嘴张开又合上,没有发出声音,借着走廊里略暗的灯光,爱德华看到克里斯向他看了过来。
他好像长高了。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一起,克里斯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冲他点头致意。
“下一个是我。”爱德华的动作有些迟疑,“我该过去了。”
“加油。”克里斯说,“我想在这里听《小星星变奏曲》,可以吗?上次只听到一半。”环境光线不足,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但金色的短发折射着细碎的光晕,他的表情很柔和。
一瞬间爱德华听懂了,他之前寄出的信件没有丢失,大概率都安稳落在克里斯的手上。
他释怀地回给克里斯一个自信的微笑:“一定比之前更动听。”
爱德华有一双被上帝亲吻过的手,很大、柔软、而且有力。
把评委和直播间观众们从克里斯弹奏的《叙事曲》的震撼中带出来的,是小星星规整、清脆的敲击声:晴朗的夜空,群星间有点嬉闹但并不慌乱的茶话会,纯粹、纯真。
评委们也认得这个声音:扎实、稳健的左手,又亮又清脆又富有弹性的变奏和跳音,旋律、和弦和节奏的流动干净、清晰、整洁。
戈兰高地贝茨家的次子,音乐天才,他也是在这届比赛中,唯一一个可以凭实力与德米特里抗衡的选手。
两个优等生的抽签结果竟然挨在一起。
事实证明拉上幕布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罗斯评委给克里斯满分,给爱德华零分;与罗斯公开对立的评委给爱德华满分,给克里斯零分。双方互不相让,第一轮比赛结束后,他们并列第一。
当天爱德华走下舞台的时候克里斯已经离开,他给他留了一张便签,粘在门框上。
“很开心,下一轮比赛见。”
三天后,同一个音乐厅,同一个舞台,天鹅绒幕布分两边拉开,用同色的缎带整齐系好。晋级第二轮比赛的选手们将在这个舞台上完整独奏一首多乐章作品。准备曲目期间,他们都埋首在琴房里打磨细节,只有休息、睡眠和进食的需求能把他们从那间屋子里短暂的拖拽出来。弹奏的排序还是参照第一轮的抽签结果进行安排,两个人相遇以来,克里斯第三次排在爱德华前面。
爱德华进入等候房间的时候,那里在座椅上放着一个个头不大的旧式铁质饼干盒,他低头看清楚盒盖上贴着的纸条上,三天前才见到过、便签相似的笔迹写着他的名字。几乎是同一时间,舞台上的演奏开始了。
短促的低音,下行音阶。
这是克里斯给他的东西?爱德华拿起饼干盒。
左手低声部突然变强,重复着仿佛来自地狱般黑暗又邪恶的主题。
爱德华的手指随之轻微颤动,下意识的把饼干盒放进自己随身携带乐谱袋的最深处。
而右手高音部的微曦此时那么弱小,在与低声部主题的碰撞中几次被厚重的声音无情淹没。
是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在以一种既强烈又陌生的情绪弹奏。
无法分辨听到的是乐章在狂暴的斗争中被瓦解得支离破碎,还是在混乱的纷争中,希望在努力拼凑断断续续的救赎。聆听的人们不由自主双手十指交叉相握,以此缓解他们内心的惊慌与不安。
短暂的停顿后,邪恶的主题再次由弱变强,搅动心绪:善与美的成长如此艰难,罪恶却仿佛瘟疫一样肆意扩散。
他们不得不闭上双眼,紧握双手,在魔鬼的诱惑声中向最后升起的那如泡沫般虚幻的和谐祈祷。
一如战争和罪恶带来伤害、恐惧、面目全非,不知何去何从。
最先和最大的反应来自罗斯的评委,他们甚至企图在中途叫停克里斯的演奏,想把他提前赶下台去。
他肩负着为罗斯夺取荣誉的希望,却背叛了他们。
在追至后台的罗斯评委们的怒吼声中,克里斯是被高个子男人护卫着离开的。爱德华远远贴在墙边,把乐谱袋的背带紧紧攥在手里,没有靠近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