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黑即白 第18章 基辛

聚集在基辛参加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的选手们像是在一夜之间散去了踪影。出乎爱德华的意料，一同离开的也包括此届银奖得主劳拉。她放弃了后续得奖者的正式演出福利，随队返回罗斯帝国。

她有自己的志向。克里斯之前对他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留下来的人有爱德华、克里斯、亨利，以及与他们随行的西蒙、梅耶和隆夫人的一名助教。对于克里斯留在基辛这个决定，罗斯领队和那几个官员似乎一度颇有微词，但梅耶开口保证自己留下来照看一切，他们也就勉强同意了。从这件小事上，爱德华察觉到梅耶不同寻常的话语权。

“他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对此西蒙不能同意更多：“他是莱纳的心腹，所以可以信赖他。”

一行六个人拉着行李搬去利兹酒店的行政楼层，因为要在屋内摆放钢琴，三名选手住进了套房，而另外三人则住在单间。楼道里的地毯十分厚实，走路的声音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都被吸收的干干净净，环境非常静谧。

第一天是自由活动日。

爱德华在卧室里将行李拆箱收拾妥当后，回到客厅摆放钢琴的地方。酒店的工作人员将钢琴摆在了光线充足的窗户旁边，侧对着房间大门。他面向钢琴坐在琴凳上，左边是飘窗。酒店行政楼层很高，基辛的冬天大气层又薄又透，能见度好，房间的视野相当开阔。爱德华掀开琴盖，他眼中黑白分明的琴键在侧光中显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曾经上好的白色琴键是用象牙制作而成的，如今钢琴制造厂商已经使用合成材料进行替换，但看起来至少眼前的这一架钢琴仍旧模仿了旧日的外观。钢琴很新，或者新近做过保养，靠近一些能闻到松香和蜡的味道。爱德华依次从低音区、中音区、弹至高音区，手指的触感和音色都让他发自内心的感叹：原来基辛的高端演奏级别钢琴竟是这样美妙！

他在钢琴前这一坐便坐到了中午，催促他站起来走动的是一阵门铃声。钢琴正对着的墙上挂着时钟，爱德华起身前看了一眼，十一点半。是该计划去哪里吃午饭的时间，他想，那么来敲他的门的应该是西蒙。如果在酒店用餐，呼叫客房服务或者前往各个餐厅，都可以挂账到基金会。他们也可以自行选择去酒店外就餐，不过相应的费用就变成由自己负担。如果由他来选择，他想先在酒店的餐厅吃；如果由西蒙来选择，爱德华觉得以他的性子，多半会带着自己出去先追寻一下过去的记忆。

思绪发散的当头，又响起一阵门铃声。

“来了！”爱德华回应着走到门前，房间的大门是很厚重的木门，拉开还有点费劲。

门口站着的不是西蒙。

克里斯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站在走廊里，见他打开了大门，冲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外面天气很好。”他做了一个非常绅士的邀请动作，“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与你一起共进午餐？”

爱德华愣了一会儿，随即把克里斯让进屋里。“当然没问题，不过让我先和哥哥说一声。”

酒店房间内的电话接通得很快，西蒙在电话另一边的声音还带着刚起床的暗哑。爱德华先为自己将他吵醒道了歉，随后说要和克里斯一起吃午饭。

“好啊，你们去吧。”西蒙说他决定直接叫客房服务，所以不用替他顾虑。

“哥哥说他自己解决。”爱德华问坐在沙发上的克里斯，“你要不要也跟梅耶说一声？”

“他早就出去了。”克里斯说，“虽然这么说不好听，但基辛就像是罗斯的后花园。我们对这里很熟悉，梅耶去和他的朋友们约会去了。”

“约会？”

“嗯，约会。”克里斯笑了笑，“他自己说的。”

爱德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觉得只有他和克里斯两个人的午餐，似乎也可以算作是约会。

室外天气果然很好，无风间或有微风，感觉像一只手轻轻拂过他们露在外面的脸颊。午间太阳高照，晒得着的地方暖意融融。走出酒店转门后，担心与爱德华走散，克里斯牵起他的手。

“第一次来基辛吗？”

爱德华握了握自己的手掌，隔着手套他既感受不到克里斯手指的形状，也感受不到他手心的温度。

“是第一次。”

“那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那间咖啡馆好不好？就在离爱乐音乐厅不远的地方。”

爱德华听到自己说：“好。”

“太好了。”克里斯说，“谢谢你。”

基辛的咖啡馆和爱琴堡的不太一样。爱琴堡的咖啡馆就只是咖啡馆，提供咖啡、茶、热巧克力和各种点心。基辛的咖啡馆在用餐时间还额外提供正餐。咖啡馆的正门上挂着个小巧的铃铛，他们推门而入的时候发出了叮咚清脆的响声。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领位的服务员穿着白色衬衣，下身围着长至小腿的黑色围裙。

“两位。”克里斯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好。

服务员一手拿着菜单，领着他们坐到靠窗的位子。

因为是咖啡馆，座位是面对面的沙发座。爱德华让克里斯先选了座位，自己顺势坐在另外一边。桌子上摆放着调料瓶组和一个插着一支康乃馨的小花瓶，两个红酒酒杯倒扣着放在桌面上。

克里斯向服务员要了两杯热柠檬水。

爱德华放任克里斯点了他最欢的食物，做出这个举动之后，他发现克里斯的心情变得更好了。

“在这里打工的很多都是学习音乐专业的。”克里斯指着窗外的某个方向，“爱乐乐队的人很多都住在那一片的房子里，他们去音乐厅或者从音乐厅回来的路上都会经过这里，有的时候他们也进来喝咖啡、吃饭、商谈乐队经营的事情。”

“很多怀揣音乐梦想的人到这里来，他们在这里创作、寻找机遇。”克里斯说，“爸爸也曾经在这间咖啡馆里消磨掉许多创作灵感，他也许曾经期望过成为一名基辛的音乐家吧，可惜基辛爱乐和歌剧院都不看好他当时的作品，不肯对他进行投资。”

“这怎么可能？！”爱德华惊呼。

是啊，这怎么可能。谁会相信如今世界闻名、罗斯首屈一指的作曲家，当年在基辛也不过是众多怀才拼搏的音乐生之一？然而历史上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当下即被接受的伟大音乐家太少了，更多音乐家的作品和创作理念要等到多年后甚至死后才被世人认可。可是那些喜爱和追捧再高，他们本人也已经历经蹉跎或再无从知晓。在创作和艺术的道路上，他们只有依靠无比坚定的信念，他们必须信任自己的选择和判断。

“你听这一首曲子。”克里斯用手指向他们头顶悬挂着的外扩音箱，“这是爸爸比较早期的作品之一，据说他当初用它们交换了这里的食物，是不是听起来很青涩？”

“不止这一首，这间咖啡馆有很多爸爸写的曲子，也有很多别人写的曲子。这些曲子只有坐在这里才能听到，它们是属于这家店独一无二的资产，并且数量一直在源源不断的增加。”

“这个咖啡馆是个小小的藏宝库，在这里总是有机会听到令人怀念的乐思片段，也能听到许多年轻、富于才情的音乐家们最新的试水之作。”

克里斯每次到基辛都来这家咖啡馆，他喜欢坐在这里，一边想象爸爸和其他人落魄但不放弃努力的样子，一边想象自己将来长大以后可能的样子。只是以前他都只是自己一个人来，而这次他突然想和爱德华一起。和太熟悉的朋友来这里他会觉得自己矫情，和爱德华则刚刚好，他们既不是陌生人，也还没有那么熟悉，有的内心话他反而可以非常自然的说出来。

“对不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感到难过。”克里斯看到爱德华对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里只是很真实。”

他握住爱德华放在桌子上的手，这一次他们在室内，谁也没戴手套。

克里斯的手一点也不冷，它是带着温度的。

而爱德华的手则更加温暖，他紧紧回握住克里斯的手。“你会觉得难过吗？”他问。

“不难过。”克里斯说，“有曲子可写的爸爸也不难过，我能听的出来。”

“那我也没有感到难过。”爱德华说，“我反而应该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他学着克里斯的样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向音箱，“现在这一首听起来很像我父亲的手笔，下行音阶的时候他总喜欢这样逆行向上盘旋两次。听起来他写这首曲子的时候，也不是很难过。”

克里斯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带爱德华来这里，从这一刻起，成为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他们在咖啡馆消磨掉整个下午的时光，原本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午餐后下午茶时变成肩并肩依偎在同侧。他们听了很多首曲子，有的能辨认出来，有的十分陌生，有的程式老套，有的节奏新颖，但无一例外，即使是哀愁或忧伤的小调也不会令人感到绝望，作曲家们落笔时心怀希望与成功的梦想，既动人又励志。

后来克里斯困顿地蜷缩在沙发上，他的头枕上爱德华的大腿。“好困，让我靠一下，一会儿就好。”

爱德华体贴地为他披上大衣，在脖颈处把毛茸茸的领子拢了拢，这样他可以睡得更暖和、更舒适一些。

来到基辛以后克里斯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独自战斗，现在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