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片刻,路修丝便搀扶他的阿爸从屋里缓缓走出。
男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小,有一双细长眼睛。
或许是生活让他的皮肤看起来粗糙,但从皮肤光泽来猜测他应该在二十七岁左右,可不知何处而来的疲惫始终弥漫在他的身边,连带紧依着的路修丝仿佛被这股氛围感染,出门迎客而再次扬起的笑容在和刹看来格外勉强。
“女士你好,我叫卡休·玆居,叫我卡休就好了。”路修丝的父亲,也就是自称为卡休的男人一瘸一拐来到和刹跟前自我介绍。
“我叫和刹,是名偶然经过上翟村的游子,本不该冒昧打扰,但却是囊中羞涩,恰好与路修丝有缘,便想跟您讨些干粮。”
和刹的话让卡休和路修丝表情顿时一愣,路修丝余光瞄了眼卡休,随后率先大喊:“和刹姐姐,你不是来我家里借宿吗?没关系的我家有空余房间。”
“路修丝,既然人家还有行程,不要如此任性强留下她,若觉得你们有缘分,把家中的那块半肥干肉包好送去便是。”
“阿爸!我想要她留下来嘛!”路修丝小声反驳卡休的话,他的表情有点犹豫,但马上如撒娇一般地牵住卡休的手臂,不断乞求,“再说趁今天有客人拜访,就把那块干肉炒了待客呗,我们都多久没吃点正经的食物了...”
卡休的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他下意识双眉颦蹙,可又很快放松,只是叹气道。
“路修丝,不是所有人都要由着你的性子来。”
父子俩的争执因为一个外人愈发不可收拾,于情于理和刹都不能当旁观客。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太阳,对卡休说:“卡休先生,现在天色尚早,我略懂狩猎之术,一路行来看上翟村依山傍水,运气好应该会有野禽出没,以我的技术,今晚路修丝应该能吃得很饱。。”
和刹比了个射箭的动作,然后笑了笑,继续说:“就是可能需要借用您家里的弓箭。”
卡休不安地抬头看向太阳,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眉宇间表露出忧愁,他刚想开口,一旁的路修丝迫不及待地嚷嚷:“哇!姐姐!你还会…”
“哦,是吗?不知你在哪个村子,或许连我这边都听过你的大名。”
卡休直直盯着和刹突然向其发问,声音一出现路修丝就把还没说完的话咽回嗓子,又变成默默低头的乖小孩。
“我?我是在北部的小村里,这里的人应该是没听说过的。”和刹随意回答了些可有可无的消息,毕竟若是张口闭口就将自己那点事抖落出去,在任何世道都不会是个明智的选择。
卡休得到这个回复便不再追问,只是随口说句,“现在这辈的女娃不得了了。”,继而侧头瞅了眼路修丝,很快又用正脸面对和刹,眉头较先前扭成一条微凹的坑令人心慌,现在则是如断桥般感到缓和,仿若隔开了危险。
“你也会箭术?姐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人挽弓射箭了。”路修丝见卡休没有药说话的意思,急匆匆对和刹问道。
应是小儿尖利的高音太过聒噪,卡休这才刚刚舒缓眉头不久,在路修丝说话时又变回不苟言笑的样子。
“路修丝,有时间还不如多读书,或者挑水烧开去洗脸,给我擦干再去看竹筒,要是长虫你就自己拿刀再刻个一模一样的。“,卡休厉声说完,转头看着和刹,“小儿贪玩,如果您有狩猎的技术,我可以将屋里的弓箭赠予您,再包几块饼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路修丝止住了闹声,既没说话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只是又沉默地低头。
好别扭的一对父子。
经过短暂的接触,和刹对他们的评价便是如此,但看卡休,似乎对她的来访颇有微词。
俗话说“莫管他人瓦上霜”,和刹自己都处在大半个身子埋雪中的困境,于情于理她作为与这家子毫无干系的外人,还是少掺和杂事为妙。
她不知为何能透过路修丝的眼睛,窥得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在央求她的到来,在无意识地向外界祈求。
那是什么**呢?
和刹只能辨认出他跟当初的自己绝不一样。
是钱吗?
很牵强的理由,令和刹不由苦笑。
谁生来喜欢痛苦?
而钱是治愈大多数痛苦的良药。
可该怎么让别人相信一个大方撒钱的人,竟然撒完了全身上下唯一的那点微薄的积蓄?
跟路修丝说下吧,毕竟因果牵扯多了,到时候离别的时候会有无端的情绪纷纷冒出来。
况且对于孩子来说,这个世界给她们的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
和刹轻轻握住路修丝,将他拉到小院的角落,用很严肃地语气说:“路修丝,给你的银币,还有那群孩子们的铜币,已然耗尽了我旅程所带的全部积蓄。”
路修丝突然被和刹拉到一边,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局促,回头不安地看了卡休一眼,卡休的脸在和刹背对他时一下子垮了,他的目光时刻盯紧路修丝,直到确认和刹仅仅找个地方与路修丝谈话,脸上的皱纹才放松些,但仍不停注视着二人的身影。
而和刹觉得眼前这位小男孩与她之间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隔阂,路修丝对她刚刚所说的话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神色浮现,只是咬紧嘴唇,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有的,姐姐,我不需要钱。”
和刹还没有这么近仔细端详过路修丝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密。
特别是方才的某刻,快速眨动的睫毛像受到惊吓的蝴蝶拼命扑腾翅膀,“好像肯迪子爵花园里的她们。”和刹透过路修丝的脸庞仿佛看见了什么,她微微叹息,直起腰,往身后退了几步。
“生存的目的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需要钱。”
这番话让路修丝沉默许久,尽管他又低头在思考什么,但和刹看见他脱皮的嘴唇在颤抖。
“留下来吧,姐姐,求求你,就算只有今天都行。”
路修丝眼眶已经有了泪水,他伸开双臂想要抱紧和刹,但还是止住了。
“为什么?”
“我的姐姐没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把我当成你的姐姐了吗,路修丝?和刹静静看着路修丝的脸上颗颗滚烫的泪珠划过。
“你的姐姐她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按照平常来讲,和刹是不会开口询问的,因为揭人伤疤的事情,带来的伤害远比给予伤口更加过分。
可是和刹必须问出来,她在期待一个答案。
“我的姐姐,她跟母亲一样去当兵了。”
“她几岁去当得兵?现在如何?”
“15岁,现在...没有消息。”
和刹不死心继续逼问,路修丝的回答却异常合情合理。
“入了哪支队?”和刹看向院外的一颗干瘪的枯树,随口问道。
“她...她去了将夜军的预备役!”路修丝结巴却大声地讲出来,他的表情十分急切,现在他是个乞求别人认可的孩子。
“将夜军预备役吗?那估计是正在城中苦习,天高路远,管理得也严,怪不得你们迟迟收不到她的消息。”和刹听完路修丝的回答后点了点头,朝东边的方向望去,她入永夜宫前经走过的地方不算少,自然比路修丝更了解关于军队的事情,顺便给这位思亲情切的孩子解释下他姐姐一直没有消息的原因。
“是吗?原来是这样,和刹姐姐你懂的真多。”路修丝讪讪道,他的头不自觉低下了。
“你的父亲虽然…罢了”,和刹打住原本想要劝解的话,“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狩猎技术,那么就去帮你父亲做事吧,我在太阳落到你们家屋顶前一定回来。”
路修丝不语,最后他朝和刹轻轻点头,跑回卡休身边耳语几句,父子二人相互搀扶回了屋内。
和刹站在小院外面朝着东边,也就是亚城的方向,那里是佤国的首都,曾经欢迎所有国民的城市。
人一旦回忆过去,时间过得总是尤其之快,路修丝从屋里捧着一把弓箭,肩上背的箭筒里插了十余支箭身发黄的竹箭,在和刹有点诧异的神情中,路修丝将它们递给她,并悄声道:“姐姐,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行远路的人就差口吃的,好歹我们家能烧点热乎的食物给你带走。”
于是在路修丝恋恋不舍的眼神下,和刹接过箭筒,将它挎在肩上,右手持弓,缓缓走出小院,前往村外的树林深处。
而路修丝的父亲,也就是卡休,默然站在窗边目睹了一切,看自家儿子要进屋了,迅速关紧窗户,在柜子边收拾着什么。
“阿爸。”路修丝站在门口,对侧身不看自己的卡休畏怯道。
卡休并不理会他,只是在柜子上下不断翻找。
“我先去烧柴了,阿爸。”路修丝仍旧保持立正的站姿,等待一个或许永无回应的命令甚至耗尽了他呼吸的力气,他再站着,他会晕的,他有种强烈的预感。
卡休手下发出的窸窣声和碰撞声越发清晰地萦绕在路修丝的耳边,他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只有藏在褶皱裤子边后的拳头隐隐发出脆响。
“你刚才的表现让我很为难。”
否定的话再次由卡休说出口,路修丝反而暗地松了口气。
“对不起,阿爸。”
“急于求成,却毫无主见,无可无不可,我真的很担心你。”
“对不起。”
“你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们是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共生的亲人。”
我们是家人,我们是共生的亲人。
路修丝在心里复述了一遍,他却没来由地想逃避。
他的心里有疑问,血缘关系组成的一家人,那为什么妈妈和姐姐都跑了?
若没有血缘关系,他还会有人要吗?
“行了,把你这堆收拾出去,扔灶里烧掉或者去到集市上换有用的物品。”
一摞灰扑扑的面具随着卡休声音的出现夺走了路修丝全部的注意,它们没有如同戏班子的脸谱一样染上鲜亮的颜色,只有人脸上基本的几个五官细看后才能隐约被辨认出来。
不及路修丝有回答,卡休踉跄走向灶台旁的柜子,从其中拿出包轻飘飘的布袋,打开袋子里面是捆成几束的木条,他小心挑出一撮仔细捻了捻,随后将它递给了路修丝。
路修丝沉默地接下了木条,转身朝厨房,也就是将它小心扔进灶膛黑黢黢的洞口,原本微弱的火苗与木条相接触后迸发出四处飞溅的火星,路修丝连忙再将一把一把的劈柴塞进灶膛,父子二人不再说话,屋里只有愈发明亮的火焰一点点吞噬挤占灶膛约小半空间的干柴,直烧得最后躲藏在枯脆不堪表皮下的汁液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卡休倚靠在墙壁边,安静地看着路修丝将灶膛的火焰生至令一张稚嫩的脸烫成通红的模样,突然用肯定的口吻说。
“是她走前留的柴火吧?难怪前个月她总跑对头的山。”
“砍挺多的,够我们过整个冬天了。”
“呵呵,果然老话说的对,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现在还不敢相信竟然被这个‘最听话’的狗崽子撇开了。”
“…”
“要是让我逮住,亲生的又如何?背叛我们的人就是仇人,对待仇人我们的传统不就是剥皮抽筋剔骨”,卡休时刻盯着路修丝的脸,不放过他流露出的任何一丝表情。
路修丝的目光并没有离开灶膛,他依旧半跪在地上,拿一根拳头宽的木棍不断杵弄柴火,但现在其实已经不用再担心火苗被树枝压得喘不过气来,它成了一簇烈焰,蕴含的能量足够烧完灶膛里所有的木头。
火生好了,路修丝轻轻放下木棍,他扬起微笑直视卡休,往常谨小慎微的瞳孔却在对上卡休带有探究的眼睛前悄然张开一毫米。
“明白了,阿爸,我会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