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会想,人类和机器的区别在哪里?如果给机器人加上激素等等条件,不也和人类没差吗?后来我想通了,人类也好,动物也罢,本来就不过是一个运作着的巨大碳基机械。
幼儿园时,张姨会去参加我的家长会。
一年级时,她偷拿了我的东西给她儿子。我看见了。二年级、三年级,愈演愈烈。
可我不知道如果她走了,下一个人会不会更可怕。
我见过她的儿子,很瘦,比我大两岁,但是比我矮很多。话很少,眼神躲躲闪闪。
他很可怜,他在羞耻。
他们很好,我就没管。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那叫作自卑。我总是低人一等的。
四年级,他们走了。
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父亲偶尔会回来,带着各式各样、从不相同的人,有男有女,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又是哪一位,我对她的了解只有一个名字。
他们嬉笑、玩闹,做一些恶心的事情。
总是会把房子弄得很脏,很恶心。
他对我辞退了保姆的事情不置一词,只是塞给我一把纸币。
我说“好,谢谢爸爸”,他说“行行,自己安生待着,有事儿找你王叔,爸估计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说完他笑了,露出一口泛着黄的牙齿,不知道在幻想什么。
但是他又给我了很多钱。
我知道,我只要乖一点,就可以得到“钱”,这是生存需要的东西,我现在无法自己得到,但是我又需要它。
所以我要乖一点。
王叔是家里的管家,但是他其实不常来。
充其量,每天来确认一下自己的状况吧。
我辞退张姨那天,王叔匆匆赶来,张姨当时在往外走,口里骂骂咧咧。
他站在门口,我站在楼梯的几个台阶上,和他遥遥相望。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笑,也没什么表情。那时候很迷茫,又害怕,所以忘记了伪装。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好像在害怕,随意问了我几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可能害怕我把他也辞退?或者是别的,无所谓。
总之自那之后,他很少来这里,只是每天来确认一下,定时找一些保洁阿姨。
人们都离开了,房子里只剩下我自己。
这很好,我很开心。
四年级的家长会,我没和任何人说,自己去参加了。
大人中间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老师问我:“莫余霏,爸爸妈妈有事吗?怎么没有跟老师说呀?”
我本来想摇头,但是老师接着说:“你先和别的小朋友去玩吧。”
我觉得很奇怪,问:“我如果出去了就没有人开会了呀?”
老师说:“没事的,老师之后会把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的家长的,你可以出去玩啦。”
老师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奇怪的漩涡,那不是漩涡,但是我就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突然,我就明白了,转头看看大人们,他们都在看我,我确定了。
这个就是“同情”,我感受到了。
我其实对于被同情、不被同情没有感觉,但是我那时有点新奇,怪怪的心理支撑着我,我对老师扬起笑容,说:“不是哦,爸爸妈妈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特地交代了我让我帮帮他们,这是我光荣的任务哦,没做好的话我就不是厉害的小朋友了。”
老师定在原地,竟然忘记了眨眼,笨笨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好的,我们的莫同学真棒。”
我笑了。
第二次家长会,我撅着嘴说:“爸爸妈妈很忙,他们又要我自己来。”
这次大家都在同情我。
我依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想:噢,这个就是同情。
那一年,我好像明白了很多,但是又不是很清楚。
我开始尝试独自一整天窝在漆黑的角落、逃过无聊的课程和幼稚的小孩儿、在街角和乞丐相坐一天、在考试中名列前茅,下一次又全部写错,观察大家的反应……
我和书店的老板相谈甚欢,哪怕我才十岁,什么都不懂,而她已经三十岁了。
很感谢她,不然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混不吝的人。
也许不会,总之很感谢她。
这就是我,莫余霏。
也没什么特别的,和人们唯一的差别就是:我提早发现了人类只是机器人这个事实。
你看啊,我只需要乖乖说几句话,父亲就会给我金钱。
只需要表现出他们认为的“可怜”,大家就会同情我,小孩子们就会觉得我奇怪,回家向父母学舌。于是更同情我。
我只要和路边绘画的人随便聊几句他们的作品,他们就会很高兴。
听老板吐槽她的丈夫,附和几声,她就会高兴,并且欢迎我下一次去。
世界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有原因,父亲的虚荣心、老板的憋闷不满、流浪画家的怀才不遇……
可能这就是人吧。
不过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台上的演员,和其他角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让人奋进的虚荣心,没有自我感动的“爱着谁”,没有被迫“被谁爱着”,没有喜恶,没有牵挂。
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随时都可以离开的观众。
这是我和同龄人最大的差别,或者说是和所有人的差别。
我不需要谁,也不被谁需要。
老板那里,过了那个时期就能明白,任何人都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只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父亲、老师、同学,更无需多说。
……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不明白,更何况客观来讲,这只是一个客观发生的事实——我的父亲和母亲做了,母亲怀孕了,她经受了孕期的苦难,于是我来到了人间。
世界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它只是自顾自运行自己的轨迹,如同除了我之外的每一个人。
时间也不会解答我的疑惑。
我依然要游走在人群之中,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看着他们的悲欢离合。
然后自惭形愧,自己什么也不是。
我那时候总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所以我不断地探索、检验自己,检验自己的生理功能、属于人类的习惯等等,这当然都不会有问题。
如果突然更换姿势,我也会睡不着,也会失眠,但是可以通过强迫的行为来养成习惯。
这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看到恶心的画面我也会吐,看到恐怖的场景我也会害怕,甚至我的反应比寻常人似乎要强烈一些。
这让我很安心,我还是个人。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人类在我的眼中更透彻,也更遥不可及。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和他们一样,因为谁或某件事而大喜大悲。我拥有他们没有的洞察和感知力,没有他们拥有的感受和体验。
成长的过程类似于畸变,不过可惜的是,尽管我的认知不断更迭,但我的观念却没有脱离我十岁时的幼稚想法。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厂,不同的机器有序或无序地运作。
只是,我可能是批次比较早,有点儿落后的那一批。
在属于人类的高级工厂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时间推移,认知拓宽,这种自卑不断减弱,随之增强的是虚无感。
十八岁,我将要结束这无聊又卑微的生命。
带着些许腥气的风吹过颈侧的时候,生物的求生欲作祟,我忽然想通了,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待着不就可以了。
太蠢了,那只是给生存找个理由。所以一段时间之后我还是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毕竟那儿也没什么好待的,一片荒芜。
可世界还是那个样子,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会有变化。
十九岁,我又去了湖滨湾桥。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二号。
扑面而来的仍是略带咸腥的江风,本该如此的。
但是却多了一点点清香。
现在正有一个女生,和我上次一样,甚至连位置、趴在栏杆上的姿势,都和我上次一模一样。
她应该是刚洗完头发,看得出来头发还是湿的。
香气来自这里。
虽然有人在,但我还是走了过去。
那是我的位置,总不能这也要排队。
再说,我过去,兴许人家就走了。
虽然这样不太好,但请允许我任性不顾他人感受一次。
因为说实话,我现在的确是不太舒服的。不仅仅是我那常常不舒服的心理,更多是生理上。
我的父亲刚刚未经允许进入了我的房间,后面的话我想不用多说了。
有点……非常恶心,只是恰好,我的床头有一把水果刀。
这也许是上天的恩赐,给了我一扇离开世界的窗户。
其实挺多的,只是这个窗户比较大,能让自己走得更安心。
我走过去,出乎意料,那个女生却没有离开,她一眼也没有看我,目光始终注视着江面。
她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熟悉到让我窒息。
不自觉的,我也看向江面,虽然我本来也是要看的。
水浪一阵阵翻过,起伏的弧度和云朵卷曲的弧度一样。
像是白云下落,躲在水面之下捉迷藏。
站了一会儿,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开口:“这里的空气和你的头发不搭。”
她缓慢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终于看到她的眼睛了。
我找不出形容词,只觉得像此时桥下的江面一样。
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我猜测。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回去了,慢吞吞说:“先来后到,你换个地方吧。”
她的声音也和江水一样。我立刻想。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想劝她,我觉得她不该止步于此。
当然,我也是要这么做的,没有劝别人活下去的资格。只是……到底不一样吧,我想清楚了,我害怕她没有想清楚,就草率地决定如此。
如果能拉住她,我觉得是很好的。如果听了她的故事,我认可她的做法的话,那就不必再拉。
“先来后到。”她重复。
我愣了一下。
至少,我自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别人看来是还不错的。这个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女生,竟然一瞬间看出来了吗?
她刚刚也说了“先来后到”,也就是说她在和自己对视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
说实话,那时候我的确很震惊,甚至怀疑她可能有什么读心术。
反正,在那个瞬间,我无法再把她当作十几岁的小女生来看。
——发生于2017.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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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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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番外·初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