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扎台附近没有再出现其他生物,她们回了之前的那个房间。
进门,莫余霏看着二人相牵的手,纠结:“我想先去洗个澡。”
谭千觅摇头,莫余霏眨眼,意外。
她只不过是调个情,才会问一下,不会真蠢到以为洗澡出来谭千觅就不给牵了。
结果竟然真的不给牵了?
“不是。”谭千觅解释的话还没出口,莫余霏就长长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再次眨眼:“要问什么呢?”
开始脑电波交流了,这感觉还挺舒服的。谭千觅抽出自己的手,掌心摊开朝上。
莫余霏见状笑了一声。
“我说一句你这笑得春心荡漾,不为过吧?”谭千觅略无语,但心里又混杂着愉悦。
莫余霏更荡漾了,她也没绕弯子,身后的尾巴冒出头,摇摇晃晃,抬起的手变成了虎爪。
正是她握住子弹的那一只手。
谭千觅最初牵手的确是为了这个——检查她是否受伤。
毕竟这人可是徒手握了子弹,关键那子弹之后似乎还爆炸了。
掌心是完好无损的绵软肉垫,也好在掌心是肉垫,而非毛发,像周围的毛发就略微焦了一点,虽然不严重,但也算受伤了。
她摸了摸,见没什么伤口后放心了,挥挥手放她离开,“不折磨你了,去洗澡吧。”
虽然她的确想摸摸,毕竟谁能对毛茸茸有抵抗力呢?反正她是不能。
不过联想到这人爱干净的程度,估计这会儿难受得厉害。
“哪里是折磨?”莫余霏用收了指甲的爪子轻挠她手心,转身时眼波流转。
谭千觅被她那个眼神打得发懵,半天没回神。
俏皮、温和、娇艳、魅惑、含蓄、奔放,一齐奔向心头,浮于脑海。
“……”她沉默了许久,轻吐一口气。
什么人啊。
她越来越好奇了,莫余霏的过去,什么样的经历才会塑造出这样的人呢?
之前莫余霏上车坐到主驾驶时,分明稍微停顿了一秒,那不是刻意的,而是身体做了无数次的习惯反应。
她嫌弃那个座椅被别人碰过,可当时她使用的“莫余霏”分明是沉默寡言、直来直去、不拘小节的莫余霏,没有洁癖。
这也就意味着,她是拥有自我的。她有自己的喜好、习惯,不属于任何一个“莫余霏”应该拥有的,仅仅属于她这个灵魂。
拥有清晰的自我。
截至目前,她还没有发现莫余霏有模糊自我的倾向,她甚至比自己还要清楚“自我”为何物。
但依然选择去伪装……不,是扮演。
那不是伪装,伪装是被迫行为,和扮演的差别大了去了。
她曾经常常伪装,也扮演过不同的自己,但当时的心境还不够成熟,不能拿来类比现在的莫余霏。
自顾自想了一会儿,有些入神,连莫余霏已经出来了都没发现。
等她脑子里过了一圈又一圈,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后,抬头发现莫余霏已经在摆放食物了。
她看看时间,过去了半小时。
“……”坏了,这是实验室常年无聊生活落下的毛病。
一走神就忘时间。
“怎么不喊我呀?”
“又不着急。”莫余霏抬头对她笑了笑,放好牛奶在一旁坐下,抽出毛巾擦拭湿润的发尾。
行吧。她唇角抿出点儿弧度,知道明早要怎么喊醒莫余霏了。
当然……前提是天公作美,她看看手环上的天气预报。
天公不作美,明天早上又要下雨。
那也行。
“你慢慢擦,不用赶着我洗完手回来也停下。”
她嘱咐了一句,转身去卫生间。
莫余霏的打算被看穿,盯着她的背影笑了声。
笑音盈盈一跃就进了耳,窜上心头,最终化作笑意,蔓延到了谭千觅面上。
晚餐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但却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平和与愉悦,有别于谭千觅幼时饭桌上的“静谧”。
她的脚踝早就好了,饭后自觉领了善后任务。
食物都是新鲜的,虽然不是用开火的那些,但也足够珍贵,甚至连她的衣服、莫余霏经常更换的衣服也都是崭新的。
也不知道这人哪来那么多资源,不过她没打算问。
等她收拾完打包放到门口,洗完手再回去时莫余霏坐在沙发上,坐姿颇为悠闲,但还能看出来,她是一副请君开口的模样。
“嗯——来吧,有点儿姗姗来迟的谈话环节。”
她在莫余霏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莫余霏浅笑点头,“我可以先问一句吗?”
“当然。”
“这是雨幕前的宁静,还是雨水后的欢歌?”
莫余霏说话时眼尾的笑落下了,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谭千觅身体僵硬了一瞬,目光也一同僵滞,而后如被灼伤一般挪开。
“太快了。”舌尖抵着牙齿,最后挤出了这三个字。
雨幕之前是风雨欲来的宁静。
雨幕来时,天公倾杯盏,万物尽淋落。
雨幕落后,雨水渐歇。枯萎的,暂得苟且;溺毙的,再无生机。一切皆成定数。
“那我们呢?”莫余霏又问,依旧盯着她。
谭千觅缓慢挪回视线,和她对视,眸中明明灭灭。
“酒正酣。”
莫余霏又问:“宴席会散吗?”
“只有入口,没有出口。”谭千觅答。
莫余霏满意了,稍稍歪歪脑袋,眸中聚起笑意,“那就好。”
人与人的关系,向来只有零和一百之分。
谭千觅知道自己是这样,极致到堪称漠然,也知道莫余霏也是如此。
面对同样敏锐的人,无需多言,言谈举止间一切都被暴露于天光之下。
说出来也许会让莫余霏好受一些吧。
她也没想到,莫余霏会通透至此,这已经不仅仅是敏锐了。
第一句话就打得她心有愧,也让这场谈话变了风向。
如此,那也无需过多铺垫了。
“客观来讲,我们正处于风雨之前,但理论上雨早就落幕了。”她垂下眼眸,盯着桌面。
“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们也可以选择再去挣扎,这不是勉强,你想的话我也乐意这样。”
莫余霏只是笑,“果然酒正酣。”
“你醉过吗?”谭千觅忽然问。
“时刻。”
谭千觅脑袋垂得更低,她发笑,而后抬头和莫余霏对视,“那就好,今晚应该不会被辜负。”
莫余霏笑意更盛,“和你一样,相比于风雨之中,我也更喜欢暴雨前后的景象,无论生机还是荒凉。”
谭千觅明白她的意思。
相比于循规蹈矩地执行每一步,她更喜欢预测、复盘,唯独不喜欢“执行中”之这一状态。
也可以说是不适应。
因为自小到大,她都处于被圈养的状态。
笼中的人只能观察,最擅长揣测、臆断。
幼儿园时,她看到过别人家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时感到羡慕;也看到过独自一人守到夜幕,也没等来家长的同龄人,看着赶来的妈妈,她感到庆幸。
游走于幸福与悲惨之间,时间久了,小学时,她清晰感觉到自己走在一条绳子上,常常幻想不如让绳子断裂,也不必如履薄冰。
但无论是争吵还是打骂,她都被锁在房间里,听着、看着,动不得。
等她出门,造型美丽的花瓶早已成了碎片,散落在地。她能做的只有捡起来,黏在一起。
爸爸依旧威严,妈妈依旧和蔼。家庭依旧美满
……吗?
她只是被圈在自己的房间里,时间久了,等她够得到把手、找得到被藏起来的钥匙、开得了门时,却不再想出去了。
她长大了,却从没踏出过那个屋子。
即便找到了自己的“书”,即便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她知道她依旧被圈在屋子里,那个名为“和平美满”的锁缠绕的不再是门,而是她。
她缩在屋子里看着这个世界,却从不敢出去,因为爸爸妈妈在。
所以她小时候不喜欢回家,她喜欢套着壳子在外面观察别人,无需询问、无需参与,只要安静看着,安静想着,安静感受,安静地替他们收尾。
看透别人,似乎就能掩盖自己的懦弱。
病变于她的印象不深。因为看到实验室的上一秒,她的眼前还是串并联的初三物理电路图。
一两年的记忆平白缺失,她不知道该向谁问。严肃的爸爸,还是消失的妈妈?
或者是向严肃的爸爸询问妈妈的消失。
她连妈妈两个字都没说完,她的爸爸就用一种深黑的眼神看着她。
她知道她不能再问了,就像她知道她不能踏出那个屋子,不然“和平美满”就会被打破,花瓶就要开始破碎。她无法亲眼看着花瓶成为碎片,她只敢收拾残局。
外面的世界好像发生变化了,父亲变得很忙,匆匆和她说了下病变的事,就把她扔给了王威,扔给了她的“室”友们。
他们说她也是实验体,可她就和五个实验体共处一室,怎么会看不到横亘在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呢?
沟壑中还填满了父亲塞进来的平静水流,水流动,成了河,一边是她,一边是夏鱼他们和这个世界。
她和夏鱼姐他们一样是实验体,深居于地下,与世隔绝。她却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仍存在鸿沟。
她常常看到其他实验体的消失,听到他们的哭声、惨叫;常常看到夏鱼他们训练到筋逆骨断,看到他们出任务后带回来的伤口,她也偶尔会听到他们带回来的一点消息,关于外面的世界。
但她始终不用出任务,不用高强度训练,不用受伤,不用被苛责,她甚至不用被实验,只是躺在台子上,看着冰冷的机器发出冷光,“抚摸”自己冰冷的躯体。
他们说这是父亲的能力带给自己的恩惠。
茫然而一无所知地看着这个世界,被圈在地下,一个人孤零零地揣摩、观察。
拿着那丁点儿线索摩挲,臆断。
这是恩惠吗?是。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走在幸福与悲惨之间,披上自己的乌龟壳,安静看着世界。
看着一个又一个分明能接触到世界,却看不清世界的人、的书,然后替他们捡起碎片。
少许的观察、约等于零的接触、过度的臆断、永无尽头的圈养,这些织成了她的模样。
就如同她不再愿意打开门,即便找到了钥匙。
现在她也不愿意参与那些风雨,因为无需接触也能看懂,如若看不懂,那她愿意就此沦陷、放弃。
但是不可否认,“圈养”养出了她强悍的“臆断”能力。
代价就是她不再情愿走进“执行中”的状态,她只喜欢事前的推测、事后的复盘。
——发生于新历三年,十月十八日傍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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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