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夜幕尚未降临的城市。
作为十八世纪时整个印度最为重要通商口岸,这座城市极为繁盛,即便傍晚仍未完全沉寂。
泰普提河畔的码头上,最后一批工人正在卸载来自英国的货船。成堆的棉花、香料和鸦片被装上马车,驶向城中的仓库。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潮湿,将油灯的光晕晕染成朦胧的黄色。
娜吉丝站在河岸的阴影中等待。这个时间,码头区的达利特工人们已经结束了一天的搬运工作。等待上等人都离开后,他们才能像老鼠一样偷偷觅食,从地上捡拾遗落的、还可以吃的食物。
酒馆里传来醉汉的喧哗。一队英国士兵挽着妓女从店门离开,脚步歪歪斜斜。娜吉丝低着头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作为达利特,她早已学会在街上保持"隐形"——不与人接触,不与人对视,不发出声音,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行走。却在转角处停住了脚步。
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正站在街角。那不是普通的英国商人——他像是刻意模仿着某种体面人的姿态。他安静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目光在几个单独行走的女性身上逡巡。
有什么不对劲。
娜吉丝转身走向河对岸另一侧的棉布市场。夜晚的市场早已收摊,只剩下几个古吉拉特商人还在路边的茶摊闲谈。她想起最近的传闻:有个模仿伦敦连环杀手的凶徒,专挑港口区的弱者下手。
一盏油灯下,几个商人正在谈论这件事。"那个伦敦杀手,据说专挑妓女......"
"可这里的模仿犯似乎不挑对象,听说上周在棉花仓库后面......"
他们说着,目光扫过娜吉丝,却像看着脏东西一样移开。达利特的存在,连成为谈资的资格都没有。
她在市场的长廊间小心翼翼地穿行,试图在复杂的商铺间甩掉那个可怖的尾巴。身后,那个男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在跟随某种猎物的轨迹。他偶尔会在□□香料商的摊位前驻足,谈吐优雅地询问价格,却始终不曾真正购买任何东西。
恐慌开始蔓延。娜吉丝加快脚步,穿过还未打烊的布料商店。"关门了,贱民!"店主不耐烦地挥手,一边用脏话咒骂着。她跌跌撞撞地退出店门,看见那个男人正在街对面的英国贸易行门前整理领带。
夜色渐深,街上只剩零星的煤气灯在燃烧。娜吉丝试图向一个还未歇业的马车店求助,但车夫们只是漠然地摇头,更有几个车夫不怀好意地扫视过她还未发育的贫瘠身体,于是她又手里紧紧攥着自己肮脏的裙角匆忙退后。
最后的希望破灭在一家药房门前。店主正要关门,她哀求道:"先生,求求您......"
"滚开!"店主怒斥,"别让你的影子玷污了我的店门!"
她在街巷间狂奔,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平日里熟悉的街道此刻变得陌生而扭曲,每个转角都可能通向死亡。随着夜幕到来的是细雨和雾,浓郁到不正常的雾气开始在街道上弥漫,遮蔽了月光,也模糊了方向。
雨幕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街巷间跌跌撞撞地奔跑。脚步声混杂在雨水中,像是某种绝望的节拍。身后,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尾随——病态、专注,像蛇已经锁定了老鼠一般。
娜吉丝想喊救命,但十年来身为达利特的经验让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为了她这样的人伸出援手。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在转角处一个趔趄,跌入一条死胡同。
脚步声越来越近。娜吉丝蜷缩在角落,颤抖着等待死亡降临。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叹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连死亡都不配拥有尊严......"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头顶。
"喂喂,小家伙,"一个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被什么可怕的家伙盯上了吗?"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月光透过雨帘洒在那人麦色的皮肤上,浅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令人安心的光芒。在他身旁,站着一个有着火红长发的男人,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阿修,"她听到紫发的男人这样说,"这个时代的恶魔,就交给我们来处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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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前。
魔术虫的腐臭还在工房内弥漫,与死亡的魔术师逐渐冷却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即便新的契约勉强修复了受损的灵基,伤口已不再流血,马嘶依然紧拥着难敌,仿佛要将三千年的离别都在这一刻弥补。然而,命运从不会给予重逢太长的喘息。
工房外的雾气顺着破碎的墙壁和窗弥漫进来,开始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流动,像是某种存在的呼吸。这不是印度港口城市常见的潮湿水汽,而是带着某种更为阴郁的意志。
“等等,虽然这样说有些煞风景,但是马嘶你感觉到了吧?空气有点不对?”
难敌没再继续躺在马嘶的怀里,站起身,赤红的战杵在他手中若隐若现。"这雾气中有魔力的残响,"他低声说,眼瞳中闪烁着警惕,"就像是......某个存在的投影。"
马嘶点头。作为婆罗门战士,他对魔力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
"去看看。"难敌说。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颇有种“有了马嘶的本大爷赢定啦”的感觉。
他们踏出工房时,夜色已经被魔力浸染。难敌走在前面,赤红的战杵映照着雾中零散的光芒。
在他身后,马嘶的金色瞳孔透过迷雾,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阴影。三千年的时光仿佛从未在他们之间流逝,昔日战场上的默契依然如初。
"真是可疑的雾气,"难敌突然停下脚步,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味,"不过,正合我意。本王子正愁着重逢之后没什么有趣的活动。"他转头看向马嘶,挤了挤眼睛,"更何况,有你在,这种程度的把戏根本不足挂齿。"
马嘶向挚友露出一个微笑,肌肉还不太熟练重新做出表情,仿佛冰封的河流突然迎来春日消融。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带来了某种更为深层的苏醒——被永恒诅咒封存的情感、被时光尘埃掩盖的记忆,以及被孤独麻木的心智。
手中再次凝聚起梵箭。作为曾经追随难敌征战四方的战士,他太熟悉这个男人了——那种在危险面前依然保持从容的态度,那种对挚友绝对信任的傲慢,都是难敌最迷人也最危险的特质。
所以,他得为对方排除一切危险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