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少年轻得像团软乎乎的棉花,他低头窝在裴锦仪胸前,手指紧紧攥着沾满脏污的卫衣,努力调节混乱的呼吸。
裴锦仪步履不急不缓走向超跑,低头看着鹿晨的发旋:“住哪呢?”
鹿晨昂起纤细的脖颈,目光触及裴锦仪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的眼神,瞬间脸颊绯红:“我、我不用,我好些了可以自己走。”
裴锦仪看着他颇为认真的样子,半晌,似乎信以为真。她不带犹豫松开怀抱,鹿晨没有丝毫防备,跌跌撞撞砸在地面。
刚被混混折磨出血的膝盖,又生硬磕在深夜冷得彻骨的地砖上,伤上加伤,鹿晨呜咽了一声,彻底站不起来了。
裴锦仪没有察觉般径直往前走,摇了摇手里的车钥匙:“那我先走了。”
走出十几米,她听见身后传来猫叫似的呼声:“女士……”
不够,还不够。
刚才你可是拒绝了我。
裴锦仪勾起嘴角,坏脾气地装作没听见。
脚步没停,直到快拉开车门,裴锦仪听见少年大声地求救:“嗯、女士,请救救我。”
她好整以暇转身,看见一只伤了腿的小鹿被夜间凉气冻得瑟瑟发抖。
裴锦仪唇边带着柔软笑意,眼神却像狩猎中的豹子,鹿晨被盯得脊背酥麻,好像有电流经过。
“嗒,嗒,嗒。”裴锦仪走回去,鞋底一下一下敲击地面,像是惑人的催眠乐,又像是为谁专门奏响的丧钟。
她个子高,腿尤其长,没几步就回到鹿晨身边。
裴锦仪单膝跪地,用右手强硬抬起少年的下巴,逼迫他湿润的眸子与自己对视。
“不是要自己走回去吗,”她语气疑惑,“言而无信是你为人处事的方式?”
鹿晨被问得一噎,混杂沙砾和眼泪的小脸拼命左右摇晃。
“乖孩子才会被救。”裴锦仪抽出外套口袋里的巾帕,轻柔为少年擦去斑驳交错的泪痕。
“……我是乖孩子。”鹿晨忙不迭开口。
裴锦仪挑了下眉,没应他的话,她只是把人重新圈在怀里,又问了一遍:“住哪?”
“南二村。”鹿晨现在甚至可以说是乖顺到可怜,他竭力忍住羞耻,生怕被丢弃在无人庇护的黑夜。
*
路过药店,裴锦仪下车买了一大袋伤药。
鹿晨一刻不移看着她,奢华的跑车内饰,暖融融的木质香,都让他陌生,他只能把裴锦仪当做熟悉环境的锚点。
裴锦仪买完药回来,把药递给鹿晨:“抱好了。”
少年慎重点点头,视若珍宝般将袋子搂在怀里。他挺立瘦削的腰身,只坐座椅前半段,似乎想尽量避免弄脏自己坐的地方。
裴锦仪也注意到他拘谨的坐姿,一句话没说,只是利落将油门踩到最底。
要命的推背感顷刻笼罩鹿晨,他被突然的加速度死死压在椅背,一瞬间几乎要窒息。
鹿晨手心被惊出涔涔冷汗,低低咽了口口水,被陌生的失重感吓得头脑空白,左手下意识抓住裴锦仪的胳膊。
“女士,女士,请您慢一些,可以吗。”鹿晨几乎在央求她。
裴锦仪得了趣,微微松开油门,纠正他称呼自己的方式:“别叫女士了,叫裴总。”
鹿晨声音脆弱:“裴总……”
少年软软叫着自己,裴锦仪盯着车道的眼睛眯了眯。
她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呢。”
鹿晨颤栗着,予取予求:“裴总,可以开慢一点……啊!”
没等他说完话,裴锦仪再一次踩满油门,跑车弹射般向前跃进,在鹿晨惊叫连连的呼救中,她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锦仪被鹿晨一惊一乍的模样逗得不行,笑得沁出泪水。
但凡事讲究适可而止。
后面一路裴锦仪没再欺负小鹿,缓缓行驶,二十分钟左右到达南二村。
把鹿晨抱出车座,裴锦仪扫了眼城中村景象。
小巷狭窄,房屋破旧,电线杂乱无章坠在水泥杆上,她的皮鞋不巧还踩在一片黏糊糊的脏水里。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世界。
裴锦仪受不了这里腥臭的空气,也受不了时不时窜出来的凶恶犬吠。脸上伪装的柔情差点土崩瓦解,她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具体住哪,给我指路。”
鹿晨顺从点头,七拐八扭终于带着人找到藏在角落的小房间。
打开房门,裴锦仪弯下腰、侧着身才堪堪能抱着少年进屋。
她敢打包票,这个房间绝对不足六平米,吝啬的层高,逼仄的过道,她家佣人房的厕所都比这大。
几平米的小家被少年收拾得很利索,他的东西很少,所有的衣物装在一个容量中等的纸箱里,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生活用品,最占位置的床也窄小得过分。
整个房间没有座椅,裴锦仪把鹿晨放在床上,斜睨他一眼:“自己脱鞋,我给你上药。”
裴锦仪没有兴趣弄脏自己的双手,抱臂专心欣赏落难美人的姿仪。看见鹿晨脱好鞋,扶着小腿坐在床头,她又发话:“卫衣、裤子都脱了,免得影响上药。”
鹿晨脸涨得通红,眨巴了几下眼皮,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
“我数三个数,三,二……”
“你、你先背过去。”鹿晨的手挡在牛仔裤拉链前面,说话支支吾吾。
裴锦仪喜欢他青涩的表现,配合转身。
没一会,身后传来拉链拉开的声响,窸窸窣窣褪下衣物的声音。
“……好了。”少年的声音温软,带着鼻音。
裴锦仪看过去,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鹿晨浑身上下只剩下四角短裤和棉袜,他紧张地轻咬下唇,右臂支着身体,左臂挡住些许风光。
裴锦仪一寸寸看够了,才打开棉签,沾上碘酒。她擒住鹿晨左腿腿弯,轻轻把药水点上去。
涂药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两人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冬夜交缠。
处理完一个膝盖,裴锦仪对着伤口吹气。
鹿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女人吹一下,他就抖一下,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冷,只有被女人握住的皮肤是滚烫的。
挡身体的左臂被移开,女人握住他的手背,专心上药的模样。
鹿晨脑袋到现在还在发懵,他有些想不明白,一小时前还在做闭店准备的他,为何现在会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同一张床上。
容不得他思考,女人开始为他擦拭脸上的伤口。
她左手撑在鹿晨脸侧,离他极近,灼热的鼻息打在耳蜗,令他身体发软。
鹿晨塌倒在墙上,女人身上深邃沉稳的木质香汹涌扑来,不讲理地侵占他身旁所有空气。
他怕溺死在温暖的浪潮里,不由得抬高颈子,向别处寻些不那么黏腻的气息。
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上药终于结束。
裴锦仪拧紧药瓶瓶盖,叮嘱道:“明早再上药一次,往后每天两次,坚持一星期。”
她从上衣内侧的口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鹿晨:“我先走了,如果还有困难打电话给我。”
鹿晨双手接过名片,细细读起来:裴锦仪,裴氏集团总裁。
这个女人叫裴锦仪。
房门轻轻关上。
裴锦仪立马收回勉强算得上温和的假面,整张脸臭到不行。
她被脏污的环境扫了兴致,连一个吻都没讨。
回到车上,裴锦仪迫不及待往身上喷了几下香水,略微盖住西服外套上沾染的难闻气息。
导航去了名下最近的别墅,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今天穿戴的所有衣服首饰通通扔掉。
她冲着热水澡,盘算着必须把人快点弄出来,那么脏的地方她不会去第二次。
翌日,上午十点。
裴锦仪让齐特助把红色超跑开去保养,自己则又拨通私家侦探的电话。
“不管出多少倍的价格,把鹿晨现在租住的房间抢过来。”她转动手中钢笔,语气漫不经心。
下午有采访,晚上有饭局,裴锦仪怕小鹿得着空跑了,于是又吩咐:“从现在开始不停换人去半棠咖啡店点单,加起来不能少于一千杯。”
一千杯咖啡,手都得做废。
*
“砰,砰。”
访谈演播厅的灯全部亮起,在男主持的引导下,裴锦仪解开西服外套的纽扣,悠悠然坐下。
“裴总,那我们的访谈正式开始,您看可以吗?”男主持满脸崇拜,一双眼睛黏在裴锦仪身上。
得到允许后,他转向镜头,声音愈发甜腻:“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裴氏集团总裁裴锦仪女士做客演播厅,拍摄前我们征集了很多大家对裴总的问题,都会在今天的访谈呈现。”
男主持说完开场白,将身体侧回来:“裴总,第一个问题,近期裴氏集团收购了百年高奢珠宝品牌,并推出了Orchid系列珠宝,大家都觉得新系列作品形态温润儒雅,和您的气质很像,能为我们介绍下推出这个系列的用意吗?”
裴锦仪用手轻轻抚在外套胸针上,笑意浅浅:“非常感谢大家对裴氏集团的关注,Orchid系列珠宝是收购以来裴氏第一次参与设计,这套作品采撷山谷幽兰的自然雅趣,翡翠和钻石相生共融,希望能给客户带去内敛、温和的中式之美,也是希望扩大中式审美的世界影响力。”
回答完后,男主持接着提问:“听闻裴氏影业计划将《云起传》搬上大荧幕,请问现在筹备进展如何?”
“目前正在选角阶段,计划明年和大家见面,请观众朋友们多多支持。”裴锦仪眼神带到镜头,凤眼微弯,摄人心魄。
……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也是很多男观众最关心的问题,”男主持语气兴奋,“请问裴总心仪的男生类型是什么?”
裴锦仪对这类问题信手拈来,张嘴就胡诌:“在我眼里每位男生都很可爱、优秀,如果真的要说一种类型的话,我想我最欣赏努力的男生,用心过好每一天的人最美。”
无聊的访谈结束。
裴锦仪三言两语摆脱粉底厚重斑驳还明送秋波的男主持,奔赴晚上的饭局。
她毋庸置疑坐在主位,以茶代酒,看其他人把自己灌成戏闹的猴子,供她取乐。
来参加这个局,已是她给足面子。露过脸,裴锦仪称还有事要忙,终于空出时间去诱捕小鹿。
将车停在半棠咖啡门口,她坐在午夜紫跑车里,透过玻璃描绘鹿晨精致的侧脸。
现在还不是出现的时机,裴锦仪点开萨克斯歌单,在低沉浑厚的音色中构思两人后续的剧本。
天公作美,飘起小雪,为乐声伴舞。
悠扬的萨克斯,听久了恍如大梦初醒,荒唐了一生。
雪越下越大。
咖啡店关了三分之二的灯,只余几缕氛围暖黄,一如初见时模样。
裴锦仪知道是时候了。她拉开车门,踏入风雪。
刚进店,她差点和正在搬箱子的鹿晨撞个满怀。
鹿晨惊慌抬眼,发现是昨晚解救他的好心人,他心下稍安:“裴总。”
“还能点咖啡吗?”裴锦仪一副刚结束加班的疲惫模样。
今天一天鹿晨和其他员工做了一千多杯咖啡,现在听到咖啡就手抖:“抱歉裴总,今天物料都用完了,点不了了。”
“如果想喝,您可以明天上午来点。”鹿晨下意识哄女人。
裴锦仪听闻点不了咖啡,也一点不生气,反而问:“你搬箱子干什么。”
她瞥了一眼,那是鹿晨装衣服的中号箱子,昨晚她看见过。
鹿晨没有立即回复,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现在要去找住的地方。”
裴锦仪抬手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半了,她语气担忧:“时间很晚了,你一个男生去找住处很危险,这样吧,我陪你去找酒店住好不好?”
少年听话地点点头。
她用手指了下咖啡店斜对面的五星级酒店:“我刚下班,一路走来只有那家酒店还开着,我帮你办入住。”
说完她从鹿晨怀里把箱子接过来,扭头就要走。
鹿晨急得额头沁出汗珠,抱住裴锦仪胳膊:“裴、裴总,不行,那里太贵了,我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
裴锦仪压下翘起的嘴角,眼神真诚看向他:“没关系,我替你付。”
这下鹿晨愣住了。
好像从认识裴锦仪开始,他就一直在承对方的恩情。
他有自己的自尊心,不想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谢谢您,但是……我不想再让您破费了。”鹿晨低垂下脑袋,松开贴着裴锦仪的手。
裴锦仪叹了口气:“你年纪小,很多压力扛不下来,我只是心疼你,想帮帮你,不求回报。”
她顿了顿,好像在思考,然后说:“既然你不想我破费,还有个解决方案供你选择。”
裴锦仪弯腰,和鹿晨平视:“跟我去我租的地方住一晚怎么样,不花钱。”
女人的瞳孔仿佛是深不可测的沼泽地。
鹿晨的视线被她牢牢捕捉,撕咬着,直至被耗尽所有理智。
他像是着了魔,喃喃道:“……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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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家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