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人生的那一天 第5章 莫哥替你做主

江畅病愈之后，的确听话地来上学了。前一个星期，他一下课就往莫郁舟的办公室跑，每次都带着那么几个看似认真的问题来，莫郁舟也不好赶他。但一个星期之后，莫郁舟发现他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莫老师，今天你的小徒弟没来烦你啊。”实习老师打水回来，见莫郁舟的工位边空无一人，打趣道。

“我还希望他来烦我呢。”莫郁舟摇摇头，“一看就是没来上学。”

“莫老师，你调来他们班之前，这个江畅就已经吓跑一个班主任了。他们班高一的时候，江畅在学校里把人给打了，据说是校园暴力。你都想象不到，那么瘦一人儿，打起架来像疯子一样，把对面耳朵差点咬下来。后来对面家长报了案，好在没真咬下来，就是在局子里拘了几天。后来受伤那孩子退学了，再后面就没听说他什么事了。”一名来班主任办公室串门的科任老师说。

莫郁舟竖起耳朵：“还有这事呢？那外面说他吸毒是怎么回事？您知道吗？”

科任老师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一年多我也听说过这个传言，但八成是流言吧。这么小的年纪上哪搞那玩意，再说他也没有那个钱。”

“别是外面那些人给的。”一名班主任说，“这年头有坏人，看这小人儿年纪轻好骗，就带他上道。”

“得了得了，老师们。”莫郁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打断他们的交谈，“江畅这孩子，你们也都看到了，挺单纯的。我现在就是纳闷，这小孩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莫老师，你人好，负责任。但有一点，我们也得提醒你。”那名班主任说，“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路，到了十七八岁，他们的人格基本定型了。他们小的时候你没参与他们的成长，现在大了你想让他们按照你的路数来，难。咱们最多能做的就是矫正，一个已经走进歪路的孩子，咱们拉不出来，也别去拉他，这也是为了你好。”

莫郁舟点点头：“谢谢秦老师提醒，我有分寸，大家放心吧。以后江畅这孩子来办公室的时候，请老师们对他温柔点。这孩子，你好好跟他说话有用。至于入没入歧途，我会调查。他要是真已经掉进贼窝了，那我及时抽身，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大家。”

办公室的老师们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莫郁舟靠在自己的椅子上，冥思苦想了一整个中午。下班的时候，他决定到江畅家做个家访。一来是看看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二来是抽查一下他在干什么。

门打开的时候，江畅穿着睡衣，看起来像刚刚睡醒。

“莫哥。”他叫他。

莫郁舟闻到一股烟味，便问他：“你抽烟了？”

“不是我。”江畅哈欠还没打完，赶紧否认。

“烟味哪来的？”莫郁舟追问。

“我……我上网吧打游戏了。”江畅支支吾吾地说，看得出来他十分紧张。

“我打你个小兔崽子！”莫郁舟伸手要打他，“为什么不上学？！”

江畅侧身一躲，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向他说：“莫哥，我真不想上学。”

“你为什么不想上学啊？”莫郁舟快崩溃了，这段时间他一直追在江畅屁股后面“上学上学”地叫唤着，却还是不起作用。他一直在问为什么，但怎么也问不出来。比起真的不学无术，他愿意相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此抗拒上学是有他的理由的。可是，他现在对此毫无头绪。

“江畅，今天就你和我。”莫郁舟冷静下来，拉着江畅的手坐下，用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平静口吻对他说，“你告诉老师，为什么不想上学？是有人故意欺负你吗？”

江畅摇头：“不是。”

莫郁舟冷笑一声：“也是，你不欺负他们就算是辛苦你了。”又问：

“你不喜欢科任老师？”

江畅笑了：“不讨厌吧，虽然他们上课我也听不进去。”

“你不喜欢我总是管着你？”

江畅急了：“喜欢！莫哥，我喜欢让你管着！”

“那你是……为了什么不想上学？觉得自己欠了太多课，补起来太费劲，畏难了？”

江畅沉默不语。

莫郁舟以为自己说对了，一拍手掌：“孩子，补课的事情咱们慢慢来。你才高二，咱们也不是说非要考什么清华北大，从现在开始学习，考一个普通本科足够用的。”

江畅依然沉默着。

“江畅，明天去上学，好吗？”莫郁舟问。他很少用这样耐心的口气和人说话，尤其是在演技成名之后。说出口的时候，他也很惊讶，这么一个小孩居然能让他的性子变得这么柔软，甚至是啰嗦。

“莫哥，那你让我叫你莫哥。”江畅和他讨价还价，“我不在学校里叫，就在咱们俩的时候叫。”

莫郁舟拿他没辙了，只好答应他：“那你在学校叫我老师，在外面的时候随你便。”

江畅的头顶开了一朵小红花：“好，莫哥。”

“你还得答应我一条，我才能准你对我没大没小。”莫郁舟要追加条件。

“你说，莫哥。”

“不准再去网吧，也不准和你之前那些弟兄们来往。”

“好，莫哥。”

从江畅家里出来，莫郁舟心里一阵摸不着底，他不确定这次家访到底有没有用。相比于这个，他最关注的还是江畅平时的活动轨迹。自从听秦老师说外面的人可能给他毒品之后，莫郁舟就一直坐立不安。他现在相信江畅本质是纯善的，就是怕他太傻了。

“这个崽子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我替他操这么多心？”莫郁舟郁闷地自言自语。

家访之后，江畅果真来上学了，而且一连半个月都没有旷课，下课的时候也不总是往莫郁舟的办公室跑，只是喜欢等他下班，非要和他一起走出校门，到公交车站才罢休。莫郁舟很欣慰，这个桀骜不驯的小狮子总算被他驯服了。直到有一天，班长火急火燎地跑到办公室喊他，又结结实实地让莫郁舟体会了一把坐过山车般的心境。

莫郁舟赶到教室的时候，江畅正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青筋暴起的胳膊把脸挡得严严实实。他大步上前，穿过人群炽热的凝视，用力掰开他的手臂。

那一瞬间，莫郁舟近乎麻木的内心感受到了真实的刺痛。江畅紧闭的唇叶间鲜血横流，下唇到下巴之间交错着好几道骇人的血痕，脖领胸前的校服外套上也沾湿了成片殷红的血迹。

几乎是与莫郁舟前后脚的功夫，医务室的护士也赶到了现场，见状大惊失色，赶紧用止血工具给江畅止血。好在舌头上的伤口不深，一会就止住了。护士准备把江畅带到医务室做进一步检查，文泰妍和莫郁舟随同前往，其他老师留下来看护现场。

出门时，莫郁舟少见地阴沉下脸，用一种近乎恐吓的低迷声线对班里的学生说：“把门关上，我已经报警了。我的班里，不纵容罪犯。”

一直到检查结束，莫郁舟都在观察江畅的神情。他希望江畅露出难过、愤怒、委屈，甚至是仇恨的目光，但自始至终，江畅都没有任何表情。

莫郁舟拿出手机，对他说：“江畅，我要给你父母打电话了。”

江畅没有表情，也没有看他。

果不其然，电话打不通。

莫郁舟蹲下身，抬头寻找江畅的眼睛，试探着问：“江畅，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江畅摇摇头。

“莫老师，江畅舌头被刀片割了，现在说话肯定很疼，您少和他说话吧。他家长还是联系不上吗？”医务室主任对莫郁舟说。

莫郁舟没回答她，他在想那块“作案工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面包，掰开之后，里面却藏着近十把极其锐利的裁纸刀片。

“一口咬下去，得多疼啊。”医务室主任认识江畅，也多少知道一点他的事，见此情景，只能摇着头心疼地感慨，“孩子，你转个学吧。换一个新的环境，总比留在这里强。”

江畅望了望莫郁舟，摇摇头。

莫郁舟的膺中已经被怒火填满。他坐下来缓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意识恢复清醒。

他愕然，为何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高中生会将如此大的恶意投射给一个与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共食共饮共学的同龄少年。他骇然，这种恶显然已经触碰了法律的边界，不是校规校纪能够处理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他为自己愚蠢的固执感到羞耻。他感到无颜面对江畅。在江畅面前，他完全不是一个称职的班主任。

他拼命克制住挥拳的冲动，对江畅说：“江畅，我已经报警了，你放心，老师不会让欺负你的人逍遥法外。”

江畅的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一抹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角。他拿起手边桌子上的笔，写道：

算了，我不想追究了。

“这件事情已经涉及到违法犯罪了，这是故意伤害。”莫郁舟说。

江畅牵住他的袖口，晃了晃，摇摇头。

“江畅，这可是在保护你的合法权益。到时候警察问你，你该指认就指认。”文泰妍说。

江畅没有对文泰妍的话做出反应。莫郁舟对文泰妍提议：“文老师，咱们回现场看看吧。”

教室里，警察早就到了。一些近处目击的学生被留下来询问，其余排除嫌疑的人都被遣散了。莫郁舟那天忙活到很晚，几乎一整夜都在公安局。警察通过调取监控和指纹，很快就锁定了嫌疑目标。问题却出在了江畅这边，他不想验伤。

劝不动，莫郁舟决定去见见伤人的那个女孩子。他来到办案室门口，等待警察询问结束。女生的家长们在门外焦急地等候，一大帮人什么情绪都有。

“各位都是谭雅的家长？”莫郁舟倒吸一口冷气，他已经能够遇见这些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那些焦急的视线几乎齐刷刷地投向莫郁舟的脸，虎视眈眈的样子恨不能把他给吃了。

“你是怎么当老师的？我们家孩子在家里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你这就成罪犯了？！”

“我们家孩子平时多乖啊，在外面一声都不吭，怎么被你逼得给人下刀片了？！”

“你是她班主任啊，你快想想办法啊！那么一个烂透了的孩子，肯定是欺负我们家孩子了，不然怎么把人逼到墙角里，要给人下刀子啊？！我们家小雅一辈子都毁咯……”

莫郁舟上辈子是当演员的，但口碑一直都不错，实在没碰到过这种针对性极强又怼脸骂脏话的情况，一下子也手足无措了。

文泰妍上前安抚一拨人的情绪：“谭雅家长们，一下子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敢相信。现在谭雅还不是罪犯，咱们一起等警察同志的调查结果吧。”

“你他吗是谁啊？”有人口吐脏字地质问，“跑到这来说闲话！”

文泰妍面不改色：“我是年部主任，也是副校长。”

一听说是副校长，这群人一下子来劲了，指着莫郁舟的鼻子问：“原来是校长，那你是不是能开了他！”

文泰妍瞄了一眼莫郁舟，缓缓地说：“人事任免是集体决议，我个人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一名老师的去留。”

听了文泰妍的话，人群又乱成一团，责备声、怒骂声此起彼伏，直到一名警察出来喝止才消停下来。

莫郁舟揉了揉眼角，头痛。

谭雅在办案室里待了足足三个小时。莫郁舟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多复杂的缘由，能让一个平时人畜无害的女生对一个几乎只是活在传闻中，甚至都不怎么来学校的校霸头子下此毒手。事情发生后，他怀疑过好几个人，都是班里调皮捣蛋，或者勾搭过小混混、有“前科”的人，结果居然是一个印象里十分听话的女孩子。

谭雅一出来就被哄着捧着地围住了，莫郁舟想和她说话，没挤进去。

警察出来对学校的人说：“应该构不成伤害案件，江畅受的伤大概率不上升刑事。看你们学校想怎么处理，把人领回去内部处分，还是我们把她行政拘留？”

“行政拘留”四个字一出，谭雅的家长立刻就不买账了，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我们要求警方继续调查！”

“我们小雅肯定是被逼急了才会这么干的，那小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对我们家孩子下黑手了？”

“我们小雅肯定是正当防卫！”

莫郁舟想翻他们白眼，但还是忍了下来。被逼到什么墙角才至于把刀片藏到面包里，和江畅本来要吃的那一个掉包。这是正当防卫？这是蓄意伤害！

他下意识地想为江畅辩驳，刚一张嘴就被文泰妍按了下来：

“莫老师，你去看看江畅，这边我来处理。”

莫郁舟望了望气势汹汹的人群，对文泰妍说：“文老师，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江畅在哪。”

文泰妍悄声说“你放心”之后，他才转身到另外一侧的房间里找江畅。

推开门，江畅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这层的隔音做得不太好，谭雅家长的吵闹和校方、警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江畅的房间也能隐约听到。模糊不清的喧嚣越来越显得江畅形单影只。他垂下头，像在发呆，连莫郁舟开门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莫郁舟来到他面前，轻声叫他：“江畅。”

江畅倏然抬头，见到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莫郁舟没见过这么委屈的表情。他蹲下来，慢慢地揉搓着江畅的头发，挤出一个哄人的笑容，安抚刀：“小江畅今天可疼了吧？莫哥替你做主，有莫哥罩着你。谁也别想欺负你。”

江畅“哇”的一声哭了。

莫郁舟做过演员，早就对哭戏麻木了。他可以在任何种类的泪水面前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表达合适的台词。但面对江畅的眼泪，他却有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那种感同身受的孤独和痛楚让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在需要他保持镇定的场合，差点和江畅一起掉下泪来。

“莫……哥……”江畅的舌头受了伤，口齿不太清晰，后面的话莫郁舟没太听清。江畅用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上面写着：

明天我想请个假。

莫郁舟摸了摸他的脸，点点头：“嗯。伤口痊愈之前，就别来学校了。这段时间你住到我家里来吧，你一个人住在那我不放心。钟点工让他们照常来你家打扫卫生，周末的时候我去帮你看着。”

江畅眼看着又要掉眼泪，被莫郁舟托住了。他逗他说：“我们小江畅细看是个剑眉星目的大帅哥呢。这要是上了大学，不得被花痴小姑娘围个水泄不通。”

江畅一听，哇啦一声破涕为笑。

“就是太瘦啦。”莫郁舟捏了捏他的胳膊，“多吃点，壮实一点，颜值少说也得乘个二。”顺手给他比了个耶。

江畅脸红了，手指头羞涩地搓来搓去。

这时，门又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文泰妍和一名警察。

“江畅，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你如果不想验伤，就回去歇着吧。”文泰妍对江畅说。

莫郁舟拍了拍江畅的肩，告诉他回家先睡一觉，睡醒之后收拾点随身穿戴，等他下班来接他。

莫郁舟没有发现，文泰妍自打进门就一直在注视着他。待他和江畅说完话，文泰妍敲了下莫郁舟的胳膊，对他说：“莫老师，我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