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梅坐在家门前,将脚旁堆放着的竹席拿起,挨个擦拭起上面的灰尘竹屑。
这般简单的活计,是得心应手,越干越快的,她擦得发了狠,不意被一根小木刺扎进了未被老茧覆盖的指侧,霎时间,钻心的疼痛击中,这些日子的委屈悲愤被引动,甘梅鼻头一酸,簌簌流出泪来。
甘梅是小茂县漱新村人,家里本有一片荔枝林,是阿爷年轻时就栽种的了。果林虽不大,但因伺弄得精心,甘家的荔枝在当地很叫得上名号,靠着颗颗红荔,哺育了三代,盖起了新房子,甚至还能供养孩童读书。
可以说,这片荔枝林撑起了整个家。
一切却都被钱德礼毁了。
他手下的人强占荔枝林,未付分文钱不说,推搡争论中还将甘阿爷的腿打断了。甘梅子她爹央村里童生写了状纸,想告上县衙,却被钱德礼伪造的文书反将一军,含恨败诉。
甘家人心中的那片荔枝就这样枯萎了。
他们甚至都来不及伤心,难关迫在眉睫——年初,家里大部分余钱都在年初投给了荔枝林,老人还要治腿抓药,全家人只得另寻活计,短工、编竹席、绣手帕……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明明用来都是疏果松土的手啊。
甘梅又有些想哭。但她不能再耽搁了。
脸上犹带着湿痕,甘梅就快手快脚地擦完了竹席,然后就是将它们一一卷起,用麻绳扎紧,放进从前用来背荔枝的背篓里。
今儿是甘梅上县城的日子,她要卖了阿爷攒的五张竹席、三个竹夫人,还有阿娘的十条手帕。
就在这时,本该在里正田里干活的阿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眼睛很亮,脸上似哭又笑,颤抖着喊道:“钱德礼被抓了!”
甘梅愣在原地。
甘阿爹大步走进来,狠狠揉了一把女儿的头,往她手里塞了一枚热乎乎的鸡蛋,又冲进里屋,对着甘阿爷大声宣布:“爹!县衙派人到村里来了,我们能翻案了!”
……
何春信挎着个小篮子,踱着步,春风得意地走在街头,同每个擦肩人点头问好。
相熟的妇人阿陈叫住她:“你这是捡钱了?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何春信立刻来劲了,将篮子抓在手里,往前一伸,展示给阿陈。
“看,看见没,五个鸡蛋!”
阿陈瞟了一眼,嘀咕声不大不小:“几个鸡蛋而已。我瞧着也就是大了些,怎么了?”
何春信乐淘淘道:“怎么了?白得的!没花一文钱!一天一个,能吃五天哩。”
这是哪儿的小便宜?她怎么不知道!?一想到阿何占了自己没占上,阿陈只觉得心里有蚂蚁在爬。
她的眼睛黏在那几个白花花的鸡子上,话锋一转,立时甜如蜜起来。
“好阿何,快给我说说,这是哪儿得的机缘?还有没有啊?你不知道,成材那小子,最爱吃鸡蛋,一天要吃两三个……”
何春信笑着将小篮子挎回臂弯,毫不藏私,从头说起:“这事儿说来话长,就是张榜那儿,搞了个什么宣讲会,原来啊,咱们之前都误会了。先时也不知是哪儿传起来的,说要是报案或翻案,会对咱们自己的将来不好,对咱们县的前途不好,都是胡说八道!”
阿陈将信将疑:“可这说的也很在理呀。”
何春信眉眼一横,反驳道:“在理什么呀,你是信他们的,还是信官家、信天使的?”
阿陈有些讷讷,但很快又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皇帝老爷的呗,他最大。”
何春信拍拍她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解释道:“那不就对了,你想想,是谁鼓励我们告官的?是天使大人呀!自家的清白,自己都不争,不就永远吃这个闷亏了?而且,他们说了,告的人越多,到时提刑司判钱眼里越重,他就越倒霉。”
阿陈深以为然。
何春信悠悠吐出口气,利落道:“反正我是想清楚了,官老爷们自己贴的告示,不告白不告。钱眼里上次莫名其妙罚我二十两,弄得我一年白干,必须出了这口恶气,没准还能追回钱来!”
何春信做的是媒婆行当,许是因为她自个儿是招的赘,上门来请她寻觅、保媒的也多是招赘人家,名气渐起后,许多归宗女也找上门来,请她择一绝佳赘婿。何春信便逐渐耕耘招赘一途,可待一条条红线牵起来后,也不知招了谁的眼,竟然有人状告她此举有违敦伦,不利民籍增益、进丁添口,钱德礼一抚须便罚了她二十两,直将她气了个倒仰。
见她说得这般慷慨激昂,阿陈也不由被带入其中,随之畅想。
“对了,那鸡蛋……”
“说忘了说忘了,鸡蛋就是听了宣讲会后,答对了他们的题送的!对一题给一个,总共能得五个,只要认真听了就能答上。你不知道,好多只能拿一两个的……”
阿陈越听越起劲,问清地点,便摩拳擦掌地去了,她一定要拿满五个,好好炫耀一番后,再“大发慈悲”地告诉其他人!
……
“家什都捆好了。”薛果娘暮气沉沉地站在小院门口,对着她男人道:“说好了明日这个时辰给老马还骡车…别看了。”
郭算筹扶着撑起屋檐的石柱,蓦地鼻子一酸。
别人都是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只有他们,像两条没了家的、被打残了的野狗,拖着一口气,灰溜溜地回乡下找活路。
郭算筹打小聪明,数数都比旁人学得快,父母打点他来县城一家酒楼给账房当学徒,他就一点点地做到账房,做到掌柜,再自己盘下酒楼,逐渐在县城里扎了根,在玉兰巷子买了这间小院子。
果娘是主厨的女儿,手艺青出于蓝胜于蓝,她爹退下后,她接手了厨房,努力钻研了很多新菜式,一时客似云来。
酒楼生意在夫妻俩的操持下蒸蒸日上。
然而好景不长,彩云易散。
前些日子,酒楼忽而冒出个债主,出示了一张盖了官印的凭证,说他二人欠下巨款,已过期限,按照约定,必须拿酒楼来抵债,甚至仍然资不抵债。
郭算筹哪里肯信,与他撕扯到县衙,结果钱德礼派出一名管契约的小吏,竟也拿出张一模一样的凭证,言之凿凿确有其事。
事情一下便清晰明了。
他们哪里争得过只手遮天的县太爷呢?
回来之后薛果娘便被气病了,郭算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几天,然后就是联系房牙子变卖家产,院子里愁云惨淡,难闻世事。
多思无益,夫妻俩扶着车驾出了门,无人回望。因为他们深知,从今日起,住了十年的玉兰巷子的小院从就不再属于郭算筹和薛果娘了。
骡车“踏踏”地走过主干道,拐弯时,前头忽而被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郭算筹勒住绳子,两人沉默着等待通行。
这时,一声嚷嚷突然闯进他们的耳朵里。
“小方娘子再告钱眼里!这次是告他强行赊买,吃拿卡要!”
是挤在前头的人往后传递最新消息,后面立刻有人接话。
“再探再报!”
“天使大人怎么说?”
天使大人端坐于公堂上方,眉眼因高束的乌发而显得有几分凌厉,脊背直如松柏,静然而听,凝然而视,端的是耸然高远。
外头围观众人为其所慑,不由佩服起方蘅来,换作他们,是只敢远观的,哪还能这么镇定自若地侃侃而谈。
“把钱德礼带上来。”李岄这么说道。
未几,在牢里呆了四天的钱德礼被带到了堂上,叫差役一压,扑通跪在了地上。他抬起头左右环顾,本来看着还有几分茫然,但当他看到方蘅后,脸皮抽动,骤然怨毒起来。
方蘅没分给他一丝眼神,在李岄的授意下,她开始了陈述。
“民女家中书坊所卖,除却书籍以外,还有笔墨纸砚,其进价从低到高,各档次都有。钱大人自上任以来,首月起便遣家仆上门采买文房用具,还指名要最贵的一档,待要付钱时,那家仆便说先记账上,孰料而后数月,月月照此数赊买,积累至今,已赊有二百六十七两银。每每向其询问,要么不发一言,要么耻高气昂,从未有归还之意。”
“去年腊月时,家父清算年账,曾上府讨要过一次,谁承想,没要到被赶了出来不说,次月便常有人借口搜查**上店随意翻查,印书坊也被强说凭证已过有效期,不可印书。如此混乱之时,钱德礼令人上门指点,直言一章五百两,家父早已苦不堪言,便四处筹钱,凑够五百两上交之后,才得了重新盖好的印书凭证,免了这场**。”
“这是账簿、新旧凭证。当时为备后用,家父还记录了那些交子的编号,也在证据之中。”
差役端着托盘,为李岄奉上证据。
拿着账册,李岄的目光落在钱德礼身上:“你怎么说?”
钱德礼躲开他的视线,低头道:“臣冤枉,都是那背主的玩意儿自己拿的主意。”
李岄听罢,淡淡点头,未置可否便招招手:“重新押下去。”
钱德礼一惊,猛地抬头,“天使大人是否偏袒太过?不是要判案吗,怎么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
话未完,几个差役已将他提起,堵住了嘴,预备架走。
李岄抬了抬手,脸上露出浅薄冷淡的笑意:“提你上来,只是叫你知道,你又多了新的罪状,而非让你诡辩。至于这一新罪名是否属实,本官会严查。”
钱德礼就这么被拖下去了。
李岄的目光越过方蘅,交汇一瞬后,投射到了门口乌压压的众人身上:“这几日张的榜、办的宣讲会,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本官没有别的话要多说,只想告诉诸位,请相信我。此外,本官会开放县衙后门,凡有蒙受冤屈者,尽可畅通无阻,直寻本官一诉。”
看着神态各异的面孔,李岄抓起惊堂木,“退堂”二字还未说出口,人群忽而攒动,被分开了一条道,一对形容枯槁的男女艰难地走到了最前头。
正是薛果娘与郭算筹。
他们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口里直重复着一句“请大人为我们做主”,两三遍后,呕哑嘲哳,已是哽咽难言。
李岄闭眼深吸了口气,随后再睁眼,他目光如炬,凝声道:“请上前来!”
我方唱罢,方蘅功成身退。她跟着罗平往后面走,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很多张不同的脸,上面却有着相似的神态,是动容,也是感同身受,有坚毅,也有破釜沉舟。
方蘅静静地看着,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神态。
这场事件营销的效果还不赖嘛。
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回转身去,加快脚程,跟上了罗平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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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