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不算小的院落内,晒书架子依次齐整铺开,几人在其间穿行,码放着书册。
倘若深吸一口气,满鼻都会是书墨与阳光的香味。
再往里走两步,便腾起似有若无的绿豆甜香,预示着绿豆汤火候已成,方蘅将其从锅里腾到大碗中,又打了透骨冰凉的井水来湃着,这才走出厨房,看有没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见店里书架清空得差不多了,方蘅同黄月娘便一个取了鸡毛掸子弹灰尘,一个端了水盆浸湿抹布擦架子,互相配合着,有条不紊地将书橱斗柜等台面都擦拭一新,尔后才轮到地砖。
等地也拖洗了一遍之后,罗六郎蹬蹬地跑来宣布:“书都晒起来了!”
方蘅忙道:“那好,你去打几桶水同其他郎君们一起洗个脸、洗个手,我去给你们盛绿豆汤,应当已经放凉了。”
“哎!”罗六郎喜滋滋地应下,一溜烟儿又跑了。
没过一会儿,大家围坐在了院内石桌旁,黄月娘给每人发一把大蒲扇,又提来一壶晾好的冷茶,先供着解暑。
上有树荫蔽光,阵阵清风吹拂过发丝,捎带走沉闷热气,众人三两说着话,好不畅意轻快。
这时,方蘅端着托盘出来了。
其上端放着人头数目的白瓷碗,八分满的绿豆汤在里头轻晃。面上浮着的桂花蜜悄然晕开,不经意间便是扑鼻馥郁,闻来令人口齿生津。
托盘轻轻落在石桌上,“嗑哒”一声后,是方蘅含笑的声线:“辛苦诸位郎君了,快用些绿豆汤消消暑气。”
“方娘子客气了。”
“多谢!”
先后响起的道谢声中,方蘅坐到黄月娘边,要了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起了风。
“待会儿呢,还是老规矩。晚上一块吃饭,工钱饭后再发,太阳落山之前,大伙儿可随意翻阅,若有要抄写的,桌案在店里——”说到这里,扇面恰好遮住方蘅半张脸,她露出一双狡黠的笑眼,笑道:“都带了纸笔吧?没带的话,小店也可提供。”
“还没正式开张呢,就开始做生意了,可惜呀,我自带了!”一名老熟客先调侃道。
那卢生也跟着笑:“我是说今儿出门前总觉得少了什么呢,竟是浑忘了还有这一遭,方娘子,劳驾帮我切一刀纸,再拿套笔墨,不拘哪家的,你看着挑就是,我信你。”
方蘅摇扇的手顿了顿,她还没说话,罗六郎立刻接下空挡,纯良道:“阿姐,那给我也切一刀纸吧,唉,最近太用功了,家里纸下去得飞快。还有笔也是,我那根都写秃了。”
按了按罗六郎的肩膀,方蘅利落地搁下扇子,“承蒙您惠顾了。”
便起身去切纸了。
比划尺寸的时候,她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这卢生是怎么回事?平常看着很是老实木讷的一个人,月余不见,怎的如此油嘴滑舌,还爱乱搭讪来?
待到备好笔墨纸砚,再出来时,她便留意了些,发现那卢生果然频频偷着瞄过来,眼神里的意味很是熟悉,还令人有些不适。
像谁呢?
舀起一小调羹绿豆汤,略沾了沾唇,方蘅不由开始于心内搜寻起来,可是遍寻记忆,还只是呼之欲出。
“阿黄啊,早上说几时重新开张来着?”老熟客问道。
黄月娘:“四月廿八,没几日了。今次都是蘅娘筹办的,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大堆什么‘活动’,到时记得来帮衬啊。”
“那么厉害?那我天不亮就来捧场。”
听见自己的名字,方蘅回过神来,也加入闲聊:“真的吗?那我岂不是要比你再早开张一点?不成不成,阿伯,你还是吃完朝食再来吧。”
老熟客笑着摇头,“你啊你,”随即神色正经了些,“还有没需要帮手的地方?不要不好意思同我们讲。”
方蘅刚要摇头,忽而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发现还真有。
开张活动的前期准备其实已经差不多了,眼下,除了还在制作的各种物料之外,就只差最后一项了,那就是广告墙的绘制。
广告墙的设计稿是已经完成了的,只差具体的落地执行了。而前些日子,她在找供应商谈合作的时候,也没忘了着手推进,后院墙体的平整工作是在同步进行的。
待到今日太阳晒过,新补的泥灰也差不多能干透,就能上墙绘画了。
可要找谁来画呢?
这年头,有点名气的画师多受供养,或隐居山林市井,而入世画师水平参差不齐,发展方向也不同,不在方蘅考虑之列。
虽说自己勉强也能画,但她的绘画水平摆在那,设计一下版式还可以,真要上墙实操那还是有点黔驴技穷的,而且,方蘅想着,既然都要做了,那肯定得尽善尽美,才对得起花费的金钱和精力。
实在找不到了再赶鸭子上架吧。
而眼下小院里坐着的这批人,不正是她的社交圈里,最有可能擅长书画的那批人吗?
方蘅:“阿伯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恰有一事,兴许真的只有你们帮得上忙。”
众人来了兴趣:“但说无妨。”
方蘅从善如流:“不知各位可有擅长丹青的?而且,最好是能在墙上作画的。”
众人面面相觑,皆无人应和,一时静默起来。
方蘅见状,也不失落,不待她活跃气氛,卢生忽而“欸”了一声。
“在下倒是知道一人,能满足方娘子你的要求。”
方蘅看向他。
卢生如受了鼓舞一般,挺起胸脯,侃侃道:“是我一同窗,也是我的知交好友,名叫荆黍,与我邻村。农假时我与他一块儿搭车回去,先途径的他家,便去拜访了一番他的父母,谁知才刚进小院,便看见他们的院墙上画满了画,山川河流,花鸟鱼虫,那叫一个栩栩如生,气韵万千,生生把我都看痴了!”
方蘅来了些兴趣,循着问道:“那是他画的?”
卢生点点头:“正是。我几番追问后,他才吐露,那是他为了纾压解闷的信手之作。”
方蘅缓慢地摇起扇子:“怎么要几番追问才肯说呢?”
卢生叹了口气:“我那好友从未学过丹青,都是自个儿看画悟出来的,因无人指点,便不知是好是坏。见我如此惊讶,他还以为是画的不好,故而一开始才对此避而不谈。”
有个与他们同书院的书生点头道:“荆黍?我最近也有所耳闻,好像确乎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我听说,他还给一位同窗画了像当作生辰礼,很是受喜欢。”
方蘅觉得个中逻辑有些奇怪,但卢生确实是一幅言之凿凿的模样,又有书生佐证,让人不得不信服。
她便点点头,先作感慨状,“听起来倒真像个天赋奇绝的先天圣手了。”
卢生愈发开心,豪情万丈,“只要方娘子一句话!”他的眼神游移到方蘅身上,“我就…立马为你引荐他……”
方蘅摇扇子的动作一顿,被他尴尬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罗六郎杵着腮帮子嘀咕:“这话说的……”
卢生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话有些轻狂,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呢,他嗫嚅了几下,蚊子嗡嗡似的。
黄月娘神色如常地接话:“也不知那位荆郎君是何想法?卢郎君,还是请你先帮着询问一番,若他有意再来详谈也不迟。”
卢生忙应下。
方蘅想了想,补充道:“他若应了,也还是得请卢郎君拿几张画稿来一观。我们看过,互相了解了,才好合作。”
双向选择么。
卢生猛猛点头。
黄月娘拍了拍方蘅的手,细声嘱咐:“好啦,你去买些菜回来,这里有我看着。记得多买些肉。”
方蘅连忙遁走了。
待到晚上,送走众人,落好门锁,方蘅跑到了黄月娘的房里,赖着与她闲聊,说起白天之事。
方蘅枕在黄月娘膝上,高举着手,一面帮忙捏着五彩络子的端口,一面嘟囔着抱怨:“那卢生也太怪了,送了一天殷勤,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要把我烦死了。”
黄月娘手一顿,微伸脖子,着意看清楚方蘅的神色确实是纯然的烦厌,才捋了捋顺没编进去的彩绳,暗地里轻叹了一口气。
能是什么心?今天一整天,卢生的眼睛只恨不得要巴在蘅娘身上了。
从前方森在时,他每每上门,都爱偷看方蘅,但因还算是知道分寸,并不张扬,黄月娘夫妻俩不愿女儿受扰,便只是看在眼里,不曾说过什么。
可如今,方森才刚走,他便立时露出马脚来,孟浪无礼,浑然不知收敛,以至于方蘅都有所察觉。
这般丝毫不顾及他们心情的行止,何尝不是一种觉得孤儿寡母好拿捏的傲慢与轻视呢?
俨然就是方龟第二。
黄月娘想起前几日与何春信散步时听来的话。
“近日,不少人来同我打听蘅娘是否有意婚嫁,都被我挡回去了。还有的,明明前几个月才来问过我有没有寡妇招赘,现在换身衣裳又巴巴的来问我,你家愿不愿意要上门女婿,让我千万帮帮忙,促成一段‘好姻缘’,以为我是傻的咩?痴线!”
真可谓是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所幸她的蘅娘耳清目明,不至于看上这么些个玩意儿。
但为人父母的,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心来?更何况现下只有她自己一人护着蘅娘了……
方蘅看不见的地方,黄月娘满脸冷硬。
“确实奇怪,也不知从哪学来的二流子做派,若不是有其他人在,我早给他轰出去了。”
方蘅手举得有些酸了,正琢磨把彩绳系在哪固定住,闻言随口道:“哎,不过他到底也没做什么——不过,这就让人更难受了,火都没处发。还有他说的那个荆黍,也不知道画技究竟如何?为人又如何?再来个如出一辙的,我可吃不消……前几日起我就让人帮我留意合适的画师,可到现在还没影儿。”
黄月娘暗自皱眉,能与那卢生能当知交好友,定是一丘之貉,倘若不是,那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拿定主意,黄月娘不动声色地给方蘅上起眼药来。
“若真找不到,你画就是,我看你在纸上画的就很不错么。至于荆黍,虽是卢生好友……可为人如何一时半刻是看不出来,画得不行那就没得说了,若合用便用,立好字据钱货两讫,总不会出错。”
方蘅应了一声,“娘提醒我了,不拘找了谁,都要立个契书,再去官府见证。”
她先前只记着跟供应商签字,倒忘了画师其实也需要。
黄月娘点点头:“明儿就拟好罢。”
“嗳,我省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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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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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擅丹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