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棉微微欠身:“此事乃许家家事,许老爷自行处理便是,况且我们做小辈的,怎好看长辈受罚。”
言罢,她便起身离开,还未穿过前院,就遇上怒气冲冲的许明月:“萧小姐好手段,我娘不过是揶揄了几句,便被罚跪一个月的祠堂,日日吃糠咽菜。”
萧慕棉秀眉微蹙,斜睨了眼许明月,淡淡说道:“既知道你娘吃糠咽菜,你这做女儿的为何不给她送些吃食去,反倒闲得无聊来找我撒气。”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爹下了明令,不得有人给她送吃食。”
萧慕棉双眸微张,有些惊讶:“我倒不知许二小姐竟是这样听话的孩子,你既心疼你娘,半夜偷偷去送,不叫你爹发现不就行了。”
言罢,萧慕棉径直离开,留许明月若有所思地愣在原地。
夜幕渐渐将扬州笼在一片昏暗之中,月黑风高,许府上下寂静无声,唯有祠堂方向透出微弱的烛火之光,摇曳闪烁,仿若鬼火。
“啊!!!”
一声惊叫,划破寂静的夜空,将许府上下从沉睡中惊醒,许老爷猛地睁开双眼,慌张起身,披上外袍冲出房门。
“老爷,声音好像是从祠堂方向传来的,会不会是夫人出了什么事?”
因心中担心夫人,许老爷来不及多想,招呼着家丁小厮往祠堂赶去。一路上,月色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唯有小厮手中的灯笼照亮前行的路。
祠堂的火光昏暗摇曳,许老爷垫脚探去,却见许明月跌坐在祠堂门前,许夫人衣衫不整,正神情慌张地捂住她的嘴。
“怎么回事?月儿,你为何会在这儿?”
许老爷担忧问道,在触及到许明月和许夫人惊恐的目光时,仿佛福至心灵般,抬眸看向祠堂里面。
祠堂内阴森寒冷,四壁皆是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龛阁,就在这时,供奉牌位后的布帘突然晃动了一下,许老爷心中一惊,抬脚走过去。
“老爷!”许夫人飞身跪在许老爷身前,试图挡住他的脚步,“是月儿担心我身体,深夜偷摸来送吃食,可这祠堂骇人,吓着她了,你带她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许老爷狐疑的目光看向跌在地上的许明月,她手边确实摔着个食盒,里面的银耳汤和烧鸡散落在地上。
“月儿,你娘说的,可是实情?”
可许明月显然慌了神,只是一味躲闪着,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老爷见状,绕过挡在身前的许夫人,一把拉开布帘。
这一拉,五雷轰顶,只见许永逸瑟瑟发抖地躲在帘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未及褪去的慌乱之色。许老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时间竟愣在原地。
许夫人见状,更是惊恐万分,忙拉着许老爷的裤脚,口中急道:“老爷,你听我解释……”
然而,话未说完,许老爷已回过神来,他一巴掌打在许夫人脸上,怒不可遏:“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身体剧烈颤抖着,指着许永逸,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她可是你嫂嫂……你怎么能……”
许老爷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几欲晕倒,家丁小厮们赶紧上前扶住他。许永逸见势不妙,趁着众人慌乱之际,猛地推开人群,夺门而逃。
许老爷见状,立刻站直了身体,怒喝一声:“给我追!” 家丁们领命,纷纷追了出去。
许老爷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许夫人,眼中满是失望与憎恶:
“纵然我冷落了你,你要红杏出墙报复于我,可怎么能是我亲弟弟呀!我那三弟是什么人?日日流连青楼戏坊,指不定哪日就染上花柳病。”
许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匆忙独自逃走的许永逸,哭泣着瘫倒在地。
许永逸常年在外跑商队,有些身手,他快马加鞭逃出扬州城,策马进入城外的小郊山。
翻过小郊山再往南,便能投奔于然,届时大哥定不敢去于然家拿他,毕竟这样一桩丑事,谁也不会想让外人知晓。若是问起自己为何如此狼狈,就说睡黄花大闺女,被抓了个现行,于然只会一笑而过。
许永逸心中盘算着,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突然,一声锐利的风声传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马长鸣一声,猛然甩动身体。
“啊!”
发狂的马将许永逸甩下马背,踏着飞蹄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中,许永逸滚进路边的灌草丛,身体上的剧烈疼痛让他不禁惊叫出声。
许永逸挣扎着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尘土,突然间,余光捕捉到一丝寒光闪过。他抬头望去,只见五步之外,一个身影正持剑注视着自己。
正巧此时,云层散去,月光将那个身影照亮,许永逸虚着眼睛细细辨认,这张脸有些眼熟,好像是萧小姐身边的那个丫鬟,叫……叫萌春的。
“你是萧家那个丫鬟?为何会在这儿?”
话音刚落,只见身前这个小姑娘猛地一拳打在自己腹部,许永逸吃痛弯下腰去,可随即背上也迎来一个肘击,小腿被人一扫,他再次摔在灌草丛中。
“你这小丫头作甚呢?我那天是说了桃桃几句,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我也向你家小姐认错了,怎么还不放过我?”
许永逸咒骂着,瞪大了眼睛盯着小姑娘一步一步逼近自己,忽的,她开口问道:“你可数过你这辈子祸害过多少女子?”
听闻此问,许永逸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女人都是玩完就扔,他怎么可能数过玩过多少女人。
不过这问题倒是让许永逸想起另一桩事,他恍然大悟:“姑娘,我虽好色了些,但我也就只敢嘴上与你家小姐说两句笑话,哪儿敢真的对萧小姐存非分之想呀。您和您家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小姑娘并不接话,只是冷冷地盯看自己,许永逸被这冰寒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伸手拢了拢凌乱的单衣。
他又抬起头,试探着说道:“姑娘,我是好色,可我也没调戏过您呀,您这大晚上的来兴师问罪,是不是不太合适?看你年纪,还未及笄吧,你放心,我从不祸害未及笄的女子,会吃官司的。”
半晌,小姑娘终于开口,可说出的话却让许永逸更摸不着头脑,“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凉州青楼的牡丹姑娘吗?”
许永逸皱起眉头,好似在认真回忆,过了许久,他才恍然大悟:“记得记得,我想起来了。怎么?你还认识她?”
萌春见许永逸直到此时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禁绝望闭上双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得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可知道,你抛弃她后,她郁郁寡欢,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她死了?”许永逸脸上的笑意顿住一霎,可转瞬间又换上另副表情,“我这不也是没办法。
跟青楼女子,本就是玩玩而已,她突然跟我说她有了身孕,要我娶她,这怎么可能。就算是家中纳妾,那也要清清白白的戏坊女子,青楼女子那是万万不行。”
说着说着,许永逸面上疑惑更甚,问道:“你和牡丹什么关系?看你这年纪,你们俩也不能是忘年交呀。再者,你也说了,她死了十多年,若心中有怨,改日我去她坟前上柱香,道个歉,您看如何?”
萌春的声音轻轻的,但仿佛千斤坠地:“牡丹,是我娘。”
谈话声戛然而止,山林间突然寂静下来,四周的虫鸣声仿佛被什么放大,在这寂静中显然格外清晰。云层再次遮蔽了皎月,夜的墨色如潮水般汹涌,将这片山林彻底淹没。
两人的身形仿若被夜色凝铸,一动不动。周遭死寂一片,偶尔传来的几声夜枭啼鸣,为这幽凉的夜添上几分阴森。
不知过了多久,许永逸张了张嘴,那声音沙哑至极:“你……你是牡丹的女儿?”
萌春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我娘曾说过,她在我爹的肩胛骨上纹了一朵牡丹,那是她的名字,她想让那个男人记住一辈子。可那个男人,在得知她怀孕后,连夜逃跑,将她扔在青楼。”
“没想到,那个男人根本不记得她,也不记得那个孩子。”
两行清泪自萌春眼中滑落,她冷冷看着地上的男人挣扎着爬到她腿边,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
“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时太年轻了,家中未娶正妻,大哥管得严,我若将一个怀孕的青楼女子带回家,我们两个连带着你都会被打死的。”
萌春一脚踢开他,怒骂道:“直到此时,你还要将此事赖在别人身上吗?你既然这么畏惧大哥,你又哪儿来的胆子勾引他夫人?”
“你怎么知道……”
然而,话未说完,一道寒光闪过,剑锋已抵在许永逸脖间。
萌春凑到他耳边,声音哽咽:“我娘一个人在坟墓里十余年,冷冷清清的,你想赔罪,我便给你这个机会,你去下面寻她,记得好好跟她道歉。”
山间妖风乍起,刮得人浑身发凉,单薄的身影失魂落魄般一步一步走在下山的路上,一阵风卷过,身体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萌春已不记得她是如何回到点雨阁,她看见东厢房摇曳的烛火和门上映出来回渡步的身影。
“小姐!”
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翌日,晨曦初破,阳光探进窗棂,驱散了夜的幽暗,窗外,朝霞似锦,照亮石板缝中新冒头的绿草,绽放新的生命与意义。
萧慕棉小心翼翼拉上帘子,让萌春再多睡会儿,正此时,点雨阁外传来一阵嘲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