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脆响,手中茶盏落地,瓷片刹那碎了满地,滚烫的茶水溢出,浸湿女子的脚尖。可萧慕棉恍若未觉,有些怔愣地看着皓元,不敢置信地重复着:
“程宿去了泾安?”
皓元被女子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回道:“是呀,程宿几日前便出发前往泾安。怎么了?你为何突然关心起程宿的行踪?”
萧慕棉收起震惊目光,有些慌张地挪开视线:“没什么,只是最近几日不见他,担心他又在使什么坏。”
皓元显然并未轻易打消疑心,狐疑道:“你听见他去了泾安为何反应这么大?”
萧慕棉稳了稳心神,浅笑回道:“我好似从未听秦公子说过万湖山庄在泾安有什么事务,所以有些惊讶罢了。”
皓元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女子,半晌,许是没察觉到别的异常,方才收回目光:“他去泾安是因私事,与万湖山庄无关。你莫要担心他,有楼主在,绝不会让他伤你分毫。”
言罢,不等女子再次开口提问,皓元转身离去。
萧慕棉寻了个理由支开霜儿,匆忙将萌春拉入东厢房里间:“程宿前往泾安绝非偶然,恐怕跟纪宗的家眷脱不了干系。秦烬阳早知此事,却动向不明,我担心寒凌会有危险。”
“此事定要提醒寒凌,消息分三份,一份送到泾安,一份送往血月门,一份送往血月门在北边的暗哨。你赶紧出门,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消息送出去。”
萌春亦知事态紧急,借着出门为小姐寻些作乐的小玩意儿,匆匆淹没于扬州的人来人往中。
最后的天光落在萧慕棉脸上,她双手合十,眺望着北方,可惜视线越不过重重山峦,看不见泾安的日落。
更深漏断,月隐星藏,深夜的泾安寂静无声,热闹的集市暂歇,连马儿都合上双眼。屋舍错落有致的幽深小巷,偶尔几声虫鸣打破这夜的静谧,宛若一幅宁静祥和的画。
枣巷的火腾得乍然,起初只是星星点点,宛如鬼火闪烁,须臾间便成燎原之势,火光映红夜空,与墨色的夜幕形成鲜明对比,将寂静幽巷从沉睡中猛然惊醒。
邻近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纷纷披衣而起,只见火光冲天,映照得人脸颊绯红,眼中满是惊愕与惶恐。
“那不是孙二娘家吗?她家怎的起火了?”
“孙二娘呢?有人瞧见孙二娘了吗?”
跳跃的火苗在夜风中肆意狂舞,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变形。男女老少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灭火的,找人的,乱作一团,可无人见到孙二娘从她家中出来。
孙二娘了无生气地倒在炙热火焰中,程宿踢了踢她软绵绵的身体,嗤道:“没用的妇人,还没见血就死了。”
他视线微移,落在五步外的男子身上,男子单手持剑撑地,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滚而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剑光映着血色的火光闪过,刹那间已至身前,程宿持剑挡开,汹涌的剑气将寒凌震飞,重重摔在地上。程宿亦被冲击得向后急退几步,稳住身形的刹那,一小口鲜血自口中呕出。
不等寒凌调整气息,仅仅一个呼吸间,程宿的剑锋已抵在他的脖间。程宿喘着粗气厉声问道:“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火光扭曲的炙热空气将二人紧紧包裹,粗重的呼吸回荡在这一小片火焰隔绝之处,寒凌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藏在腰间的匕首抽出,狠狠扎进程宿肩膀。
程宿吃痛不由得后退几步,但他立刻稳住身形,一脚踩在男子腹部,双手用力掐住男子脖颈:“谁派你来的?是谁?是衡山派还是秦烬阳?”
呼吸渐渐弱了下去,意识被一丝一丝抽离,扭曲的火光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寒凌双眸彻底阖上的一霎,仿佛看见一个玄色的黑影自烈焰中走来,带着格格不入的从容。
直至天明,枣巷的火才被扑灭,仵作检验完院中的尸首,禀告道:“此为女子尸首,约莫三四十岁,全身被烧焦,面容不辨。腕上有一金镯,我已取下,请大人过目。”
泾安捕快头子让人将镯子拿给街坊四邻辨认,大家皆认出这是孙二娘日日带在手腕的大金镯子。
人群中挤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哭天喊地说道:“大人,孙宅突然起火,实属蹊跷,大人一定要明察呀。”
捕快面色一沉,怒斥道:“什么蹊跷,都查完了,是女子的头油倒在地上燃起来的。”
他手指着边上的大陶罐,没好气地怒骂着:“谁家女子会存这样多的头油在卧房,灯芯一爆就可点燃。现下天干物燥,一点火星子都能燃起来,更别说这么大一罐头油了。”
大腹便便的男子闻言,痛哭道:“可怜的二娘呀,若是要我来做她的护院,我拼了命也要救她出来。那白眼狼,只顾着自己逃命,扔下二娘一人被活活烧死……”
泾安邻镇的客栈之中,“白眼狼”寒凌猛然睁开双眼,本能扼住正在替他擦拭额头的纤细手臂。
“啊,疼!”
寒凌闻声转头,却见绯月龇牙咧嘴地瞪着自己。
寒凌赶紧松手,问道:“这是在哪儿?你为何会在此处?”
绯月轻轻揉了揉手臂,回道:“门主察觉到你有危险,千里传书于北方暗哨,正巧我在泾安附近执行任务,得到消息便赶了来。”
寒凌吐出口气,尝试着吐纳调整内息。忽的,他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何时到孙宅的?可见到那穿玄色衣衫的人?”
“什么玄色衣衫的人?”绯月蹙起眉头,眼中疑惑,“我赶到时地上只有你和一个女子,那女子已然断气,我带着你匆匆离开泾安,并未见到其他人。”
寒凌皱起眉头,难道是窒息下产生的幻觉?可程宿去往何处了?他为何会放过自己?
绯月坐在床沿,眉间有些许担忧:“死去的女子可是杀害上官信凶手的家眷?她一死,门主的计划如何进行?”
寒凌沉默地点点头,眉头蹙成了“川”字,纪宗家眷是揭开上官信之死的重要人证,从偷听到的孙二娘和程宿对话推测,纪宗确为被诬陷。
而真正的凶手极可能正是程宿,他先被逐出衡山派,而后弑师并诬陷于他人,他与孙二娘关系暧昧不清,并一直在给孙二娘封口费,此间定关系重大。
思及此,寒凌不由得懊恼捏紧手边长剑,孙二娘被程宿灭口,如今已是一具焦尸,再死无对证。
点雨阁中,萌春匆匆从外间归来,提着两盒精致的甜枣糕。她将其中一盒递给霜儿:“这甜枣糕是飘香楼买的,新鲜现做的,你去替小姐送一盒给秦公子。”
霜儿有些迟疑地接过甜枣糕,说道:“楼主这几日十分忙碌,日日待在书房处理要务,闭门不出,这甜枣糕恐怕……”
萌春有些嗔怪地打断霜儿:“这可是小姐的一片心意,秦公子如此忙碌,见到小姐送的甜枣糕指不定还会高兴一下呢。你就去书房外守着,总能找到机会送进去。”
闻言,霜儿转身离开,有些不服气地嘟囔,萌春侧耳听着,可惜她声音含含糊糊地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又不是真小姐”这样的只言片语。
萌春懒得与她计较,提着另一盒甜枣糕进了东厢房。
萧慕棉将甜枣糕一一掰开,其中一块甜枣糕中露出一截纸条,“故人安,寻人亡,敌不知所踪”。
萧慕棉长舒一口气,这几日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落地,虽万分凶险,好在寒凌安然无恙。
萌春却依旧眉头不展,小声问道:“小姐,现下最重要的人证被灭口,武林大会近在咫尺,若在那时还不能扳倒程宿和任来,武林大会一过,您和他们只能刀剑相见了。”
萧慕棉将纸条卷起,蜡烛的火舌瞬间将它化为灰烬。
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声音淡淡的:“若非想要他们身败名裂、死得其所,他们岂能活到今日。若到刀剑相向那日,他们的血定要铺满爹娘碑前。”
萧慕棉将剩下完好的甜枣糕用油纸包好,重新放回食篮中。
萌春了然笑道:“小姐可是又要将甜枣糕给后厨那小滑头?小姐对那小滑头可真好。”
萧慕棉轻声说:“这甜枣糕有些腻,他妹妹爱吃。”
点雨阁的天暗了下来,霜儿还没回来,想来定是还在秦烬阳书房外等候。
萧慕棉换上夜行衣,偷偷溜了出去。暗哨来信,程宿不知所踪,并未回万湖山庄,这些日子除了任来,他手下丁乐山、吕泽武、朱奉三人在替他处理事务。
萧慕棉悄悄潜入程宿的书房,将伪造的汇报孙二娘死讯的信件放在书案之上。明日一早,丁乐山等人定会从中得到消息,替程宿保守了十多年秘密的人,离奇死亡。
无论是程宿亲手将人杀害,还是有人在调查程宿的往事,只需要将恐慌和怀疑的种子埋在他们心中,日后总会有用处。
从程宿书房出来,萧慕棉突然灵光闪过,绕至秦烬阳书房外,她不敢靠太近,远远看见霜儿还等在书房外。
书房中人影闪过,萧慕棉凝眸望去,这人影与秦烬阳身量相似,却不知为何,在袖影挥动间,少了几分潇洒不羁的感觉。她眨了眨眼,那人影又回到书案的地方坐下。
见书房中人不再移动,萧慕棉悄无声息地溜回点雨阁,推开东厢房的窗,轻飘飘地落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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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襄城中,确定四周无人后,褚理全一扇一扇关上房间的窗户。
仲夏夜的夜风和虫鸣皆被隔绝在外,秦烬阳抚着手中的剑,突然将剑锋对准站在房中的女子:“让你在程宿身上寻的东西,你可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