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南玉浑然不在意,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外侧坛子的酒封,一股清新的酒香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深吸一口。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杯,先是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接着浅尝一口,突然面色大变,将那酒杯掷在地上:“这酒空有余香,入口粗糙,实是难以下咽。”
紧接着她打开另一坛酒,方将鼻尖凑上去,立刻皱着眉头闪开:“这酱香不纯,混着杂醇油味,想来酿酒工艺不精。”
孙南玉打开的酒封越来越多,可没有一坛酒能让她满意。眼见着未开封的酒所剩无几,孙南玉的手放在一个雕花酒坛上,甫一打开,浓郁酒香飘出。
她眸光攸地变亮,小心翼翼浅尝一口,面色惊喜:“此酒醇香丝滑,风味独特,用来搭配宴会中的佳肴,堪称一绝。”
围在旁边的众人皆伸长脖子看去,脸上是无法掩饰的跃跃欲试。
萧慕棉眸光轻转,朝身旁的人微微笑道:“金叔叔,将这酒记下来。”
孙南玉平日里混混沌沌,谈起酒来却是头头是道,金流客不禁感叹:“她在万湖山庄这么多年,总算是找到一丝可用之处。”
萧慕棉眼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轻摇手中团扇,不置可否。
一连几日,孙南玉进出点雨阁,寻来的每一坛酒都需由她品尝,再决定是否列入武林大会备酒单子。
孙南玉每讲起一种酒,口若悬河,惹得萌春十分崇拜:“孙婆婆,你为何如此懂酒?依我看,花雕巷酿酒的酒肆可不如您万分。”
“花雕巷那些酒肆算什么不入流的东西,我九岁开始酿酒,写下的酒方数百张,这世上再不会有比我更懂酒的人。”
“您为何不早说?”萧慕棉语中满是遗憾,“孙婆婆入万湖山庄这么多年,竟不知您有如此大才。若能早日知晓,这酒坊便应交予婆婆打理,我们也能早日品上婆婆的佳酿。”
闻言,孙南玉面色阴沉几分:“我酿的酒从不给人喝,都是虫子……”
言及此,孙南玉乍然停顿。她自觉失言,不愿再继续谈论此事,拙劣地转移着话题。
萧慕棉并未追问下去,只是示意萌春再给孙南玉的杯盏满上。
不知不觉间,银月攀上天幕,点雨阁中万籁俱静。庭院中烛火摇曳,光影在树荫□□晃动,将视线染上几分迷离。
萧慕棉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半瘫在石桌上:“孙婆婆,你嗜酒如命,若不是当年爹爹将你从流民营里捞出来,你应是早见阎王去了,你该敬爹爹一杯才是。”
闻言,孙南玉“砰”地一声将酒杯掷在桌上:“我才不稀罕呢,你以为我想来?若不是被困在这破地方,我早就东山再起了。”
“东山再起?”萧慕棉发出一声嗤笑,“你靠什么东山再起?靠你那些破虫子?”
见萧慕棉如此侮辱,孙南玉面色涨得通红,她枯槁的指尖捏起攀上石桌边缘的蚂蚁,扔进萧慕棉杯中,那蚂蚁挣扎两下便了无生气地飘在酒上。
她凑到萧慕棉耳边,浓烈的酒气让萧慕棉眉头微蹙:“小丫头片子,这才是破虫子。我的那些虫子,都是酒养大的,这世间除了我,无人能酿出它们喜爱的美酒。”
萧慕棉盯着杯中蚂蚁,颇为不服气地嘟囔着:“那又怎么样,你这么多年不酿酒,那些虫子定是早死了。”
孙南玉的声音轻轻的,带着酒后的嘶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怎知这些年我没酿酒?”
萧慕棉醉眼朦胧,清澈的双眸染上一层迷离水色,她朝孙南玉笑笑,轻蔑地摆摆手,似是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月挂中天,银辉如洗,映得庭院静谧悠长,萧慕棉瘫在石桌上,杯盏凌乱地倒在手边。
她听见有人缓缓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人失落地喃喃着:“我总以为你是她,可她从不这样饮酒。”
晨曦透过那雕花的窗棂,斑驳洒落在屋内。萧慕棉从宿醉中悠悠转醒,只觉得脑袋似是被重锤敲过一般,一阵阵胀痛袭来,犹如细针扎着头顶。
她微微睁开双眸,有些迷茫地环视四周,所幸入目是熟悉的雕花大床。
纱帘被人掀开,萌春凑在床边:“小姐,你没把孙南玉灌醉,自己倒先醉了。昨夜秦公子回来,将两个暗卫骂了一顿,让他们看着你,不让你再这样饮酒。”
昨夜的叹息似是再次在耳边响起,萧慕棉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听金叔叔说,孙南玉住在柴房中,你着人给她换一间体面些的房间。”
闻言,萌春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她来到浣衣房,推开柴房门,一股夹着着酒气、食物**味道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萌春几欲晕倒。
烧饼的残屑四处撒落,一只老鼠慌张钻进柴火堆中,孙南玉瘫睡在草垫上,手边散落着几个空酒坛。
浣衣房的主事云娘对孙南玉不满已久,见此情形更是火冒三丈万分嫌恶,她上前几巴掌拍在孙南玉干枯的脸上,强行将她唤醒。
听闻小姐要让自己搬出浣衣房,还要为自己换一间敞亮的房间,孙南玉喜不胜收,可转瞬间她又变得有几分犹豫:“萌春姑娘,可否等两日再搬?”
云娘苦孙南玉已久,只恨不得她立刻搬走,抢着答道:“小姐慈悲,赐你一间屋子给你养老,你还等两日再搬,我看不如等你一命呜呼了,直接搬进陵园。”
闻言,孙南玉许是担心萧慕棉日后反悔,不再犹豫,简单收拾了东西便跟着萌春离开。
她前脚刚走,云娘便将柴房锁了:“这房间里也太恶心了,过几日我得空去寻金管家,让他从外面安排些人进来收拾。”
点雨阁中,萧慕棉正捧着话本子在窗下翻看,手指伸向案上的果盘子,不料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 ,她吓得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眸光从书页中抬起,焉地撞进对面男子乌墨般的双眸之中。秦烬阳拈起一颗果子,随口说道:“你近日和孙南玉走得很近。”
萧慕棉心头一跳,眉眼间不动声色:“她于酒研究颇深,与她对饮甚是有趣。”
“适可而止,多饮伤身。”秦烬阳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孙南玉是什么人?”
闻言,萧慕棉一怔,说道:“知道呀,她是南诏国灭国时逃来中原的流民,她都告诉我了。”
眼前女子的坦率反倒让秦烬阳无端生出几分愧疚,这几日他有怀疑过她是故意接近孙南玉,可细细探究下,并未发现二人之间有什么异常,聚在一起也只是闲聊罢了。
其实不止是他,程宿和任来也对孙南玉看得颇紧,只是眼前女子看着毫无威胁,他们才暂时没有动手,想来他们的耐心最多坚持到武林大会之后。
秦烬阳放下手上的书卷:“今夜我会在议事堂彻夜议事,你不许寻孙南玉来饮酒。”
萧慕棉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在秦烬阳锐利地注视下,只得不情不愿点头。
天边最后一缕日光落下山巅,黑夜渐渐笼上点雨阁。萌春捧着一束荷花来到西厢房:“霜儿姑娘,荷塘的荷花开得正好,小姐命我给你送些来。”
霜儿接过荷花,眉眼间难掩困倦:“多谢萌春姑娘。”
她将荷花插进白瓷瓶中,朝门外走去,刚行几步,身体却止不住晃悠了一下。萌春赶紧上前扶住她:“霜儿姑娘这是怎么了?”
霜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许是今日在日头下晒得久了,现下困得很。”
萌春不由分说地将霜儿扶到榻上,贴心替她盖上薄被:“霜儿姑娘今日累着了,好生休息吧,小姐那儿有我照顾。”
霜儿还想挣扎着起来,却被萌春按了回去,不多会儿,霜儿再也坚持不住,阖上双眼。
“小姐,荷花已经送到西厢房,霜儿姑娘今晚定是一夜好眠。”
萧慕棉微微颔首,高墙上的暗卫不得随意进入点雨阁,这些人对于自己而言不足为惧。
她换上夜行衣,轻车熟路避开沿路暗哨,悄无声息落在浣衣房院中。
浣衣房已熄了灯,柴房的锁还挂在门上,萧慕棉取下发簪,轻勾铜锁,铜锁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却没有打开。她轻轻一跃,伏在屋顶静静等待着。
明月攀上天穹,银辉映在蹑手蹑脚摸进浣衣房的身影上,将她的佝偻身影拉出长长影子。萧慕棉凝目盯着鬼鬼祟祟的影子,但见孙南玉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后,来到柴房门前。
手腕轻轻一动,铜锁应声而开,孙南玉发出一声窃喜,想来并未预料到云娘上的锁如此容易打开。进了屋子,她直奔睡觉的草垫,几只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四处逃窜。
孙南玉一边驱赶着老鼠,一边掀起草垫,好一阵摸索后,她的手心多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她从怀中取出一件干净衣衫,将琉璃瓶子小心包裹,揣入怀中。
随即她将草垫放回原处,又将铜锁扣好,好似从未来过。她蹑手蹑脚地沿着浣衣房墙根穿梭,从不同的地方掏出几个青花瓷酒瓶,揽在怀中。
孙南玉怀中揽着酒瓶,轻手轻脚离开浣衣房。她的新住处在万湖山庄西角,离浣衣房不远,从庭院中穿过去,不出一刻钟便能抵达。
但因害怕被人发现,她从浣衣房外的角门而出,沿着万湖山庄的外墙根绕上一大圈,最后从西角门回去,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深夜的奇崖岭寂静无声,只有夏虫的梭梭低语。孙南玉怀中的酒瓶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她的脚步也不由得跟着雀跃起来。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她感觉脖间一凉。